父亲总是沉默，沉默着忍受沉默。大多时候，父亲总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望着窗外怔怔出神，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他吞吐着烟雾，浑浊的呼吸伴随着尼古丁的焦臭弥漫整个夜晚。他说他希望能够在自己的江湖中死去，但最后他却发现自己只能在现实中慢慢老去。于是他开始沉默，于是更加沉默……

父亲成长在金庸、古龙小说风靡大陆的时代，那个时候的中国，无处不论剑，天下尽江湖。父亲也一样，他潇洒地走进属于自己的江湖，开始一场短暂却足以弥漫一生的侠客之行。父亲从不服输，他坚信别人能做到的他也一定能做到，他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考入当地最好的高中，那个时候的他神采奕奕，前途一片光明。但他仍是问题学生，他跋扈自恣，不堪世俗的约束与教化，不忿眼中的不平。他像极了深扎平凡生活中的尖刺，与眼中的世界倔强对峙着。

父亲是以外地学生的身份踏入校门的，那个时候的学校，是本地学生的天下。他们组成一个又一个帮会团体，在学校横行无忌，他们恣意妄为，把外地学生当作课余饭后的消遣玩物。那时所谓的江湖，黑暗而令人生恶……

年轻气盛的父亲无法忍受这个现状，他开始决定改变。终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一切都不再平静，父亲和其中一个帮会拉开阵仗。父亲说那天他们打了整整两个小时，从三楼打到二楼，又从二楼打回三楼。那天他打红了眼，像疯了一样，终于，父亲赢了。他擦着身上脸上头上的血迹，笑着骂着，鲜血的刺激让他找到胜利的快感，他喊着叫着，那样的歇斯底里。父亲说从那天起，他知道他有了自己的江湖，和江湖一样的江湖……

年轻的父亲心是硬的，拳头也是硬的。那个时候的他开始有了打不完的架，他从楼上打到楼下，从校内打到校外，从本地打到外地。别人问他为什么总是打架，他说他相信自己的拳头可以打破他无法容忍的一切，他相信自己的暴力可以征服暴力，他渴望制定属于自己的江湖规矩。但父亲的拳头从未挥向弱者，那是他的江湖道义，武侠世界的元素俨然占据他生命的全部，他梦想成为英雄，扶危济世，兼济天下。他梦想成为大侠，快意恩仇，四海为家。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攥紧拳头，和眼中的世界毅然对敌……

父亲的江湖开始和朋友相遇，那时的友情，纯粹无比。他们信任父亲，也深信他们的江湖绝不是平凡世界的一场闹剧。他们呼喊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把忠义二字刻入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的他们，就像浪荡江湖的绿林豪杰，他们大口嚼着肉，大碗喝着酒，年轻的生命，躁动而沸腾。父亲说他坚信友情，那是他的江湖里最动人的情愫，他愿意与他的朋友面对一切，他愿意付出一切，也随时准备付出一切。父亲的江湖开始变得鲜活而生动，每个眼神，每句誓言，每次相逢，像极了真正的江湖，酣畅而淋漓……

年龄的加法终究开始带给他们奔波前程的烦恼，他们的江湖终于难以抵挡生活的侵蚀，于是他们不得不开始分离。那年父亲高考落榜，落魄回乡，但祸不单行，奶奶疲惫的身体终于被生活压垮，家里的生计开始需要年轻的父亲来承担。他没有赢得外面的世界，但他更不愿输掉家庭的筹码，他开始每天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开始关注金钱的份量，关注柴米油盐、粮食蔬菜。他终于发现他开始变得像个普通人，他发现太多太多他无法用拳头解决的问题，他笃信的道义法则开始变得脆弱，他的纯粹开始变成别人窥探的目标，他的江湖开始不断受到生存的叨扰。那一刻的他，无助，更孤独……

父亲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他早早地被束缚在生活的现实之中，他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开始为了生活而生活。他知道这些东西离他的江湖太远太远，但他有了牵挂，有了责任，有了不得不面临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他深知他再也无法参加那场江湖的豪赌，因为他的筹码最珍贵，但却最无力。

其实父亲的江湖从未远去，只是被雪藏了最真挚的面目。平凡的父亲认真对待着平凡的生活，他以侠者的善意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以自己最真实的坦荡面对生活的坎坷和波折。他为人热忱，待人真诚，他一生穷困，但却最问心无愧。他将自己的江湖掩藏锋芒，以包容一切的姿态在苦难中修行。他的人生终因不甘与遗憾而圆满，他的江湖也终在生命的最深处化成千万流沙，照亮整个天下……

父亲终究老去了，如今的他总会默默地携起一壶烈酒，然后重重地浇在心头，我知道，那是他对自己遥远江湖最深情的问候……

              ——一个玩火自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