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礼魂
山峦叠翠,云蒸霞蔚。
暮鸾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欣赏楚国山川景物。当她跟着屈原过长江,入洞庭,又弃车乘马、弃马乘舟,逆流而上……才知道,那神话中杳杳冥冥的深幽之地,竟然是真实的存在!
汉之广矣,江之永矣,楚国之大,楚国之美,当真令人迷恋。
进入溆浦一带,两岸都是杉木耸峙的密林,沅江浅狭,舟行愈加困难。父女俩只得与戍卒一同弃舟登岸。溆浦县城迟迟不见,林深路远。
天已渐晚,树木参天,景色愈发晦黯。几人正在踌躇,不知是否走错,忽然听到前方响起号角之声。
“义父,您听……”
屈原正示意她不要出声,却闻鼓声隐隐,紧随号角,促促发急。
这父女二人都非常熟悉军中礼乐。陡闻这鼓号声,十分诧异——这明明就是楚军临阵所奏之音啊!
或是由于林谷回响,显得鼓号略显特别。但这节奏,这音色,绝不会有错。
“莫非……”连屈原都有几分惊疑:难道秦军竟已开始偷袭沅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被声音牵引向前,拨开矮灌,在香樟油杉的空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探去。
暮鸾和随行戍卒连忙跟上。
他们曲曲折折上了一个冈,绕过土坳,下一个急坡,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山间谷地,一簇木制阁楼临溪而建,牛角、长矛、木鼓……赫然眼前。鼓号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可是,几人还来不及细观,便被三个手持弓弩长矛、身着异服的汉子围住。
有人说了句什么,语气极为无礼,屈原听不明白。
“你们又是什么人?”暮鸾道,“为什么吹响楚军号角?”
屈原纳罕道:“鸾儿,你……”
暮鸾一语出口,也觉惊讶——刚才那人一句本地语言,意思是“什么人”。而自己,竟能听懂他们的土话。
这时戍卒也已上前,那几个汉子似乎刚意识到他们的身份,矛弩收敛了些。
其中一个打头的上前,对屈原抱了抱拳,用汉话道:“这位先生,怎从山间小路来此?”
屈原还礼道:“我们本是去溆浦县城的。听闻鼓号,想来有事,便来看看。壮士的意思是……此间另有大路?”
“也算不上大路吧。”那汉子抬手一指,“溪口比这里稍宽些,”又指向山寨另一侧,“那边有路去县城,也不太好走。水汊曲折,先生想必是弃舟登岸,才偏离了方向。天晚了,只能先在小寨休息。可是……”
他示意另外那两名汉子先退去,道:“这里正办丧事,有些喧噪。除非先生不嫌弃。”
“丧事?”他们不解——鼓角争鸣,怎么像是丧事?
“哦,几位不知”,那汉解释道,“我族丧葬历来如此。先祖蚩尤败于黄帝,夏禹又发兵征我,故而惕厉警戒不止。但凡大事,都要昼夜巡逻,鼓角敬祖……”说罢自通姓名,原来他叫禾列次,正是苗民。
屈原一听,愕异之外,也有几分振奋——苗民虽与楚杂处,自己却是首番深入苗地。转念间,他已明白了。这是巫风,寨中村民正在礼魂。
那汉子领着他们绕过空场,沿坡上行。只见场中丧楼饰以枲麻、菁茅,堂前挂弓弩一张,纸伞一把,麻布袜一双,还有生米、鸡蛋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楼口一头牲牛,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出几分庄重的气息。
楼前站了一些人。令暮鸾有些奇怪——中间那位,深衣皮冠,全然不似寨中村民,背向牲牛,正与主人说话。他身旁还站了几个随从,似乎颇有地位。
屈原问:“禾列兄弟,那位大人是谁?”
禾列次道:“哦,那是县公大人。这次禾列一族立了功,家兄禾列古卒于公事,他特地来尽礼。也正因此,这事才办得大了些。”
屈原、暮鸾对望一眼,心道,真是无心插柳,没想到溆浦县尹竟在这小寨中。于是便与禾列次言明,要与县尹一见。
那县尹本姓曾,两人见面寒暄,一通姓名,他便对三闾大夫礼敬有加,说,早知屈大夫来此,当请他主持礼魂。
“十里不同俗,能看看便好。我早已不是三闾大夫了。”
屈原虽如此说,那县尹却是个实在人。又是山高路远,难见名士,顾不得屈原此时身份如何、礼数恰当与否,当下便为大家介绍,奉为上宾,依旧以“大夫”呼之。
这晚,屈原父女在禾列家吃到了南下以来最香的一顿饭。
曾县公朴实善谈,禾列次持重知礼,比起在襄成君处的忧心焦灼,这一番会面,父女俩心中倒畅快不少。
“县公,我与义父此次来,是受庄辛大夫所托,想与沅西诸苗联络抗秦。”丧仪之后,暮鸾说明来意。
曾县公“哦”了一声,点头道:“屈大夫,虽说你们是迷失道路,误来此间。然则,这奇正之间,也算因缘际会——若说溆浦县治事功,这寨子,可不输于县城。”
暮鸾奇道:“为何?”
“溆浦以西,皆是苗地。楚王虽设县于此,亦赖苗人自治。禾列寨、禾卡寨、禾灌寨都是县城自卫军民的重要来源。县城就是在禾灌寨的基础上建起来的。下官初到任时,多有不适。但此地民风淳朴,住得久了,也就惯了,反倒别有一番自在。”
屈原道:“县公与民同甘苦,令人敬佩。”
“不不不,我算什么。苗民值得敬佩的事,比我多太多啊。”
他说着,取来一个小匣,在屈原、暮鸾面前打开:
“这便是秦军在辰水以北所布兵力。”
那是一份羊皮地图,虽然粗糙,所载信息却是十分要紧。屈原凛道:“这图……如何得来?”
县尹看向禾列次,摇头悲叹:“不正是禾列次的亡兄禾列古,死命探来啊……”
“啊……”屈原、暮鸾闻听此言,顿觉哀伤——先前只知这次丧礼所祭奠的亡人“卒于公事”,却不料,竟是这么大一桩公事。苗民此功,实在非同小可。
“原来是国士……”屈原又引暮鸾起身,对禾列古灵位深深一礼。
“如此说来,溆浦苗民对秦军动向,探知不少?……”
“何止是探知,”禾列次终于接了话,“曾县公说,秦国必将攻楚。三苗遗民不能苟安,我族必全力支持县公,与西岸兄弟一起防范。要防他们沿辰水攻来,必须用孙子之智,知己知彼。”
屈原点头称赞,对这位县尹愈加生敬。
可县尹却道:
“下官确是认定秦楚必有一战,但,不能苟安之说,心存忧患之念,是苗民祖风使然。苗民多历艰险,命途多舛,下官实不愿看他们再受战乱之苦。”
他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县公所说,也正是……我族人所愿啊。”
曾县公等人道:“族老到了。”禾列次唤道:“奶奶,您怎么也来了。”
那老婆婆虽是皱纹纠结,声音沙哑,却庄重慈善,望之可亲。他看向屈原一行人,微笑施礼道:“贵客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屈原暮鸾起身回礼,族老腿脚不便,被禾列次扶着坐下,缓缓道:
“县公大人,我族……虽然心存忧患,却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好战。当年……先人鸱龟曾协助鲧治水……砌石衔口,息壤成堤……眼看就要成功。却不料……帝尧……却加罪于三苗,鲧……亦冤死于羽山……”
屈原熟悉这个故事,点头道,“鲧冤死于羽山,十分可惜。伯禹是鲧之子,改用疏导之术,治水事功乃成。”
那老婆婆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看向远处,静默良久,终于,轻轻哼起一只歌谣。
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时断时续,却充满了哀伤。暮鸾越听越是心惊:歌词显得奇怪,她虽半懂不懂,有些语汇竟是熟悉的。
那婆婆唱完,又道:“帝尧……要将王位禅让给舜,先祖与共工……一力反对,再加上鲧……和丹朱,这四方势力,都是舜的威胁。舜即位后,便……放逐了共工、丹朱、三苗,杀死了鲧……”
屈原连连摇头:“虽是如此,但尧的儿子丹朱不肖,禅让给舜,是让与贤人,并不是尧的过错啊。”
那老婆婆咧嘴一笑:“屈大人崇敬帝舜……自然……不喜我言。然而……我族秘史,代代相传,丹朱……根本就不是尧的儿子。帝尧无子,只能……让给女婿!”
屈原吃了一惊。
“而鲧……”老婆婆抬起皱巴巴的手,轻轻道:
“明明已经……接近成功了。壤石导水,堵完了,下一步就是疏……大禹所做的,不过是鲧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
她微微闭眼:“禹从血雨腥风中……走了过来,深切地感受到:要巩固地位,就要……正本清源,尊崇尧舜……要与他的母族……撇清关系。所以,世人只知道,大禹……是从鲧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哪里还记得他的……苗民母亲……”
她的话,如同一根钢针,深深刺到屈原的心上。对尧舜禹一向敬爱的三闾大夫,此刻竟默然失语。
“……我族被大禹征伐,损伤太多……这才退避山林……大人且说,我们是盼征战……还是盼和平?”
火塘的红光映着族老的皱纹,忽明忽暗,显出些扑朔迷离的意思来。
暮鸾只觉自己被一股亲切而悲伤的氛围包围了。蓦地,她眼前竟又闪过那个充满诱惑和绝望的梦境,心底深深一痛,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