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六、涉江
郢郊旷野,烟霭轻弥。
大道旁,庄辛低声道:
“郢都或有秦国密探,昭常之事一旦传入秦国,难免不生祸端。事涉国家安危,不可不谋。”他说着,向暮鸾揖道:
“暮鸾姑娘,秦国既得蜀地,沅水一路最为紧要,我欲请襄成君联络沅西诸苗,你是巫觋,请助他一臂之力。”说着,递给暮鸾一份书简。
暮鸾郑重点头。
屈原忽道:“子杜所谋,大王可知?”
“此时秦军尚无动向……”庄辛摇摇头:“待有眉目,再向王上禀告。”
屈原闻言,愁思凝结,蹙眉不语。
庄辛沉默一瞬,随即,微笑拱手:“三闾大夫此去,多多保重。”言讫翻身上马,奋蹄扬尘。
屈原伫立道间,目送他离去,赞道:“子杜,国之良臣……”
他说着,却又无声一叹,眉间隐忧变得明显——楚国已失昭常。庄辛难得,盼王上切莫再疏远于此人。
“义父,”暮鸾打断了他,“就别再多操心了。行路多艰,女儿扶您上车,早到宿处,多歇一会。”
此时戍长也上前敦促,并道:“暮鸾姑娘上车吧,这里离郢都不太远,既被识破,不妨即行。”
暮鸾应允。一行人继续上路,渐渐行远。
待过了关隘,转而乘船,戍尹与屈原别过,换了郡上戍卒随行。就这样白日行船,夜晚岸边将息,两日后,已过了云梦,顺江而行。
船上,暮鸾陪屈原说了些闲话,总归是想要让义父开心些。屈原倒也随性而谈,从列国见闻说到山野奇事,从巫卜卦辞说到公族故往……只是,不论聊些什么,不论如何避免谈起国事,仍不免语涉治乱之道、政德之辩,又禁不住一番西顾,遥望郢都,心哀难掩。
江风如诉,拂动心旌。屈原端详着暮鸾,忽道:
“鸾儿,你若能早些成婚,便不必跟着为父受苦了……”
暮鸾闻言错开脸去,说不清是羞还是惶,轻声怨道:“父亲莫提这些,女儿能陪着您,比什么都安心。”
“庄礄亦算一员猛将,只可惜……”
暮鸾不喜听闻此人,顺口接道:
“那一年垂沙战败,受命掘墓暴尸于郢都的,正是庄礄。”
屈原对她的态度颇为意外,道:“此事我知道。当年为父在汉北,后来听昭常说起……他还说,正是你冒险劝阻,以祭歌止住了一场兵戈啊。那庄礄也是感念于此,对你上了心。”
暮鸾听闻昭常的名字,心情复杂,顺口应到:“是……”
“庄礄虽受王命,却能大义止暴……鸾儿,难道……不以之为英豪?”
暮鸾为难地摇了摇头。
“父亲觉得,庄大夫……其人如何?”
“子杜?”屈原有些意外。
暮鸾道:“庄大夫亦是楚国栋梁。但他向来谨慎,思虑又多,不似您这般耿直……”
屈原静静听她说。
“……庄礄是庄大夫族弟,血脉牵连,鸾儿总觉……虽有诸多不同,但心思重这一点,却是相似……这种人,鸾儿摸不透。”
屈原失笑:“大争之世,思虑深些,未尝不是优点。”
“可是,鸾儿不喜欢!”暮鸾道,“……父亲休怪。我始终是个直性,您就当……就当养了个蛮夷女儿吧。”说着,踞身侧脸,微微撇嘴。
见暮鸾显出孩子气的娇嗔,屈原不禁莞尔,道:“直些最好,为父又不怪你。”
暮鸾难得与义父闲话,既露娇态,索性蛮道:“您自然怪不得女儿。父亲这般狷介,女儿纵是爱,爱的也是那些刚直之人……”
屈原观她表情,竟有悠悠神游之态,心中一动,道:“莫非鸾儿心有所属?……你心仪何人,可否告诉为父?”
暮鸾自觉语失,沉默一刻,轻声道:“无缘之人罢了。”
她说完便看向舱外,再不说话。然而这一句已是最好的提示。
知女莫若父。屈原见此情景,微微揪心——若自己所料不差,莫说那人早已娶妻,单这叛军二字,便注定女儿孤苦无依。
二人说了些话,终究有些伤怀。幸而船行顺水,已离鄂渚近了。
风细漫卷,流云澹澹。
屈原一行来到襄成君居所,耀灵晔晔,铃声铿铿。早有人进门通报,襄成君亲自出门来迎。
那襄成君竟是个美男子,暮鸾悄悄打量,但见他眸中黑玉璨璨,眉间月华潋潋,含笑迎客时,真如松风拂面,清雅怡人。
他将屈原恭恭敬敬请进堂内,极为尊崇。暮鸾坐在下首,随行戍卒另有安排。待下人退去,暮鸾便递上书简,说明来意。
襄成君详问庄辛近况,瞧了书简,对屈原礼道:“屈子远行辛苦,既到鄂城,我当好生招待。已作安排,待二位沐浴饮食,歇息好了,明日再谈不迟。”
屈原起身辞道:“多谢美意,我乃流放之人,若非受人之托,实不会来此滋扰。国事为大,还望公子早做商议,议定即行,吾儿自当全力襄助。”
襄成君和颜一笑:
“在下少年受封,在朝之时,仰慕屈子,未及深交。眼下有此机缘,如何能慢待了名士?……国事为大,更应从长计议……恕我冒昧,屈子既放江南,又无职守,去哪里不是虚度?不如先在敝处休息。待我细思子牧之谋,再做计较。”
襄成君恭让有度,又对戍卒细致安排,屈原和暮鸾顿觉为难,却也只能客随主便。
第二天,屈原暮鸾早起,请见襄成君,却被些虚礼拌住。待那公子乐舞相待,仍是求教巫辞,扯些闲话,暮鸾便不安起来,屈原更是直接拍案请辞。
襄成君见留屈原不住,摒退左右,对二人道:
“子杜之意,我已知晓。一来,屈子南行,托我照看;二来,沅西诸蛮,盼我联络。这其一,是礼敬师长,在下当仁不让;但这其二……”
暮鸾起身道:“公子既然为难,暮鸾护送父亲之后,自去便是。”
襄成君仍彬彬有礼,解释道:“非是有意推托。楚国虽广,然人力有限,地力不足。近年来,在下专心于货殖之道,勉力经营,才有了今日鄂渚……”
他说着,右手执起一颗红橘,向屈原笑道:“《橘颂》辞章,我少时便爱极。如今鄂渚橘林,入秋尤美。屈子可往一观?……”
屈原忍无可忍,拂袖离席,“屈平敬谢美意,这就告辞!”说罢,带了暮鸾径直往外走去。
襄成君起身拱手,唤道:“屈子请听一言!……子杜殷殷重托,我岂能有负?但,他已言明,此策未得王上允可,我贸然行事,一旦有失,岂不害了子杜?屈子南行,本与此事无关。何不稍安勿躁,居鄂从俗,待我联络游侠,与暮鸾姑娘妥善筹划,再入沅水……”
高廊外,流云渺渺,碧天悠长。襄成君抬头望去,三闾大夫于阶前回首,如枕长空。
屈原眸中一片慨然焦心,缓缓道:“……何敢从俗。东地事发,秦国随时可能南下黔中。事态紧迫!当务之急,不是游侠消息,而是你襄成君拿出书信礼金,派亲信干员联络沅西,共商抗秦!……既无此意,夫复何言。”
襄成君眼见得屈原出门下阶,忙快步追去:“屈子留步、留步!”但屈原领着暮鸾,再未回头。
……如此一番无用功之后,二人对鄂城再无留恋。待戍卒收拾停当,再度上路,屈原竟快步在前,直踏樊山,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秋风飒飒,鼓起他宽大的襟袖。他独步江头,闭目沉思。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大人留步!”
来人竟是襄成君家老,身后还有一个随从,捧着些东西,不知何物。
那家老道:“大人,我家公子恐大人此去,行住不便。特奉上襄成君文书令牌。云梦以南、洞庭汨罗之遽站,任大人食宿。郡上戍卒亦识得此令,任君往来,绝不会为难大人。”
屈原摇摇头:“家大业大,却不愿为国担当,亦是枉然。”
暮鸾却担心父亲受苦,接过文书令牌,妥善收存。
家老又赔礼道:“我家公子也有诸多为难之处啊……公子说,大人是名士,衣食皆不可怠慢。这是公子送给大人的衣物,请大人笑纳。”说罢,轻轻掀开包裹,果然衣饰华美,镶珠嵌玉。
屈原看见,轻呵一声,继而大笑,竟不再答话,背转而去。
水天共远,云黛苍苍。流徙之人渐行渐远,唯将一句话丢在风中:
“明珠长铗,当与重华同游!哈哈哈……”
……
离了鄂城,屈原与暮鸾再度乘车南下。一路上,暮鸾持文书令牌与遽站戍守交涉,果然顺逐。屈原虽不喜,终究怜惜女儿孝心,也就算了。
湘江以东,一片山岗,岩壑幽邃,直下岳阳。再往南,便到了洞庭。
屈原见暮鸾心事重重,便出言询问。
“父亲,庄大夫所托之事,女儿始终不安。将父亲安顿好了,我想……筹些盘资,自行去沅西探探,也好报与庄大夫。”
“傻话!”屈原轻声呵斥,“你一个人,如何去得?不必停歇,我与你同去。”
“同去?”暮鸾惊道,“山高水险,父亲怎能去?……而且,大王将您徙于湘水,不曾令您去沅西,您……又如何去得?”
屈原微笑:“你拿了人家的文书令牌,怎忘了。”
经屈原提醒,暮鸾这才想起,心中微喜。
“大王不用我,既放江南,管不了我那么多。”屈原坐在车内,遥望洞庭君山,出神道:“我屈氏一族,乃颛顼后人……圣人山、祝融迹,舜征三苗,巡于溆浦……”
暮鸾在屈原膝侧,看父亲谈起上古神迹的专注神情,亦觉心驰神往。
屈原又道:“我对黔中圣迹,早有渴慕之心。那襄成君的礼物,倒让我想起了早年夙愿……强秦攻我,难免不取黔中。无论成与不成,必须走这一趟!”
暮鸾听着义父的话,眼望烟波淼淼,心潮澎湃,顿觉人生一世,纵崎岖艰险,坚守本心,亦无遗憾。这一瞬,她竟忘却了自己的忧愁,便如年少在昭常马上看到朱鹮之时,阴霾尽扫,欢呼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