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秧苗扑出了田坎,郁郁葱葱,像带刃口的刀片,斜拉着刺过来。只有风无所畏惧,轻轻一划,唰啦啦,一大片一大片,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地里的玉米杆就像茁壮的树枝,叶片绿得发青,像带子一样,相互交错。乳白色的花穗,从顶端悄悄的露出头来。玉米棒是玉米杆腋下夹着的鼓囊囊包袱。
四季豆藤顺着竹架,横七竖八的爬满了,就像八爪鱼一样,四面八方的滋着它的触须。豆叶喜欢撵路,一旦粘上了谁的衣服,就不会舍弃,像吸盘挂钩一样,紧紧的贴上去。
秧田边的杏树,果子怕是熟了吧。甜中带酸,果香扑鼻。从中缝两手一掰,杏仁就迫不及待的跳脱出来。吃完鲜香的果子,再弹杏仁,不要太完美了。
李子指头大,青得发脆,缀在密繁的小叶子下,就像躲迷藏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每到这个季节,我的眼前就出现这些景象,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与土地为伴的日子,在当时是多么贫瘠和单调,对如今的我是多么的丰富和重要。就如,在当时,父母是多么平淡无奇,而对如今的我来说,却是最稀世的珍宝。
父母每天伴着鸡叫,踩着日出,打稗子、灌水、除草、施肥……一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拉扯着我们过着白开水一般的日子。
四季豆出来,炒四季豆,焖四季豆。玉米出来,玉米糊,玉米粑。杏子出来吃杏子,李子出来吃李子。
我们守着土地,土地回馈给我们基本的生活所需。不宽裕,也饿不了肚皮。就像我的父母,给我农民式最质朴的爱,不宠溺,也从不缺席。
可年轻的我终究忍耐不住这份平淡,逃也似的冲进了繁华,冲进了热闹。土地被水泥石板完全掩盖,变成街面和公路;水稻玉米四季豆果树站立的地方,变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
我在车流如织,人海茫茫的繁荣中,竭力擦去自己农民的底色,慢慢的不识春夏秋冬的变迁。何时栽种,何时收割,何时开花,何时结果。我统统都忘了。
就像我被迫忘记,已经把父亲独自留在土地里七年了。我忙,忙着谈这笔生意,谈那笔生意。从这个客人流连到那个客人。
突然一个早上,我心口堵得慌。杏子熟了,我掰开一个,放进嘴里,吃着吃着,眼泪就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
那种熟悉的味道,带着温润的土气,就像我已逝去多年的父爱。人到中年,繁华落尽,更怀恋那种平淡,质朴。也更稀奇那份如空气一样无色无味却无比珍贵的父母之爱。
就如山珍海味吃过后,还是觉得五谷杂粮更健康更养胃。
我窗台的花盆里,全部改种了四季豆、豇豆、黄瓜、番茄……风一吹,一阵乡愁迎面扑来。
回不去了,我再也不能回去耕种那片还在我名下的土地。那个本应该长满了秧苗、玉米、四季豆……的地方
我知道父亲就像一株植物,他的根在土壤里。于是,我把父亲留在那里,让他永远的替我看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