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小中医是在南门街25号,他爷爷的铺子里。最后一次是南门大道尾。中间不过两年光景,要跨过一条河和半座山。
认识他的前一天我辞了工作,搭车回到老家的小镇子上。小镇四面环山,座座高耸入云,唯独南部那座,侧边拦腰折断,开出一个小口来,镇上人从中穿过,所谓南门。大巴车穿过南门山往镇上开,走完南门桥就是南门街。我到了家中,还未把凳子坐热,母亲就遣我去老中医的铺头捡药。药是我爸惯喝的那一例,他咳嗽已有段时间,除了他自己,全家人都知道是癌。
一进门就看到小中医了,他站在朝街心开放的柜台前,吃力地舂打着擂钵,使的是一把拳头大的铜臼杵。身后挂一扇垒到天花板的柜墙,其中填满写有药材名字的抽屉,有几个拉开了忘记推回,迎上窗棂折下的一束光,可洞见尘粉整团整团地往下落。他见客来也不抬头,仍是捣药。
我走至离柜台两步远处,问他老中医的去向。他抬头看我一眼,说几日前过了,现在是他来当掌柜。我又问知不知道老中医仍在时给我爸开些什么药,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爸是万福路上卖水泡豆腐的,豆腐李。
小中医听罢,先不点头,弯下腰去从账桌下拾出一大把单子,扶正眼镜来一张张地看,翻找了十来张后才“唔”地应了一声,问我爸得的是不是鼻咽炎。
我想了一会儿,告诉他,是也不是。他没有理会我的哑谜,转身到后面柜墙中抓出几把药材来,嘴里不住念叨:生地四钱、牡丹皮三钱、天花粉三钱、知母两钱……麦冬、女贞子、旱莲草、石斛、蝉蜕、薄荷、桑叶、绿萼梅、甘草……
抓到一半,似乎忘记后面是哪一味,又将药方从头到尾背过,背到一半时,竟连药方也忘了:旱莲草、石斛、蝉蜕、薄荷……薄荷……
后面是桑叶。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单子。
是……是,桑叶、绿萼梅、甘草……他嘴里将药方续上,两手在数个抽屉柜中间腾挪推拉了好一会儿,总归是捡齐了。
他将药材平铺到桌面上,用手抚了一阵,捋不平的挑出来用药铡切碎,小块的则直接丢到钵里舂,规整后用油纸包好,向我递来。
我伸手接过,询完价钱之后取出手机来想要付款,四处都不见收款的二维码。他向我指明柜台上用透明胶布贴好的字条:只收现金。
这让我犯难,浑身上下翻找,死活掏不出一张纸币来。他见我难堪,开口说,老头的规矩,没办法……药你先拿回去吧,之后过路顺便给上就行。
我向他道过谢,说我回家把药煎上就来还钱,别记豆腐李的账。
我爸天天卖那几件豆腐,每每想的就是一个清白,我不了解究竟哪一声咳嗽会要他的命,要是他到了下面,跟阎王爷对账的时候,发现自己多出了一行没还上的,指定要记恨我。我听说有些人混得不好,就是因为没能和下面的先祖搞好关系,想到我辞了工作回家照料父亲,是不是也要担上提前向死人夤缘的谄媚名声,一时觉得无奈又好笑。
回到家里,煎上药时我爸已经睡下了,我妈陪着我在厨房里看火。我想到药店里发生的事,与她提起一些。
她说,老中医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走就走。依稀记得小中医的名字是抱朴,比你要小一岁,出世那天是寒露,很冷,算命的说这是转凉的天兆,对家里不好的。抱朴爸妈还在医院给周围报喜,而他那个阿爷急得只穿了一件汗衫就到我们家里来,买了几十斤豆腐,说是做豆腐宴给小孩洗清白晦气,你爸跟我说,那老中医冻得嘴皮子比家里的豆腐还白呢。
那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后来他家道果真直落,小中医的妈妈跟大老板跑了,他爸听了人说,在城里见过他俩,就到城里去找,这一找就是十几年没有声气……只剩这一老一小在镇上,好不容易。我妈走到炉子前将火熄小了些。还好,老的有个铺子撑着,才算是把小孩读书这段大开支的生活熬过来了。其实那个铺子地段很旺,现在卖中药哪里赚钱,租出去肯定还要更值钱一些……我去开药的时候跟他提过两次,到了这岁数的老头都牛精,犟劲,听完把胡子给我像这样一撇就不说话了,还怪好笑的。
我向她又打听了一些小中医的事。她说,这小孩懂事是懂事,可惜没有灵气,想来是出生那天冻坏了。小中医读书卖力,但就是读不好,老中医想要他学医,他就报了个医科大学,读西医,读了两年实在读不下去了,就回家跟老中医温习他祖上的老本行,据说也一直没学明白,中间换过两次工作,都是半桶水。
回忆起他抓药时的窘态,似乎和我妈说的不差,只是看他舂药,又有着几分认真的热诚在里面,这二者一交错,就勾勒出小中医的痛来了。我替他可惜,再想到自己,恐怕还更要不如的:他好歹正在继承家业,我爸的豆腐摊只怕他自己要带到地下去了。印象里我爸跟我提过两次豆腐的事,听来和说来都像是玩笑。他说,等我这代完了,咱家这手艺肯定就要失传了,附近起码三个镇里里外外再吃不到用石膏点卤的老豆腐了。有一次又说,儿子,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供你读大学,就别想着我这豆腐摊了,没劲,既然去了外面,总得给我混出个像样点的名堂来才好。
这件事越想就越是头痛,正好火芽连着抖了三下,我妈掀开盖子,说药已经煎好了。
自我爸得病以来,我妈细心了不少,就说煎药这块,怕呛到我爸,总是放个半凉,先要尝过温度以后再递到他的床边。无论哪一份药,没有不先过她的嘴的,这次也是,她举碗到嘴边呷了一小口,说味道有些不对。
我问她哪里不对,她说较老中医开的更酸一些,说完就递过来要我尝尝。我哪里尝得出来,只得用嘴唇稍稍碰一下了事。她追问,我便说反正只是一些利咽的药,真要不同也不会有大问题。她想了想,将碗取过,拿到洗碗池处倒掉了。我不知是白跑一趟有怨,还是替小中医不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一会儿,她说以后得换一家中医铺头捡药。
我取了钱出门时已近夜晚,不知道中药铺还开不开。
虽说这样想,但还是走出去,开了就还上,不开当散步,怎样都不吃亏。走到铺头前,真是不开,卷闸门拉到一半,推推便哐当地响。
想着他应该是去吃晚饭,就打算在门口坐着等他,坐了几分钟,被蚊子叮了几处,红肿成一片。取出一支烟来,想要熏熏蚊子,不料又有风,擦了许多下火石仍是点不着。忽地伸出一双手来替我挡风,我将烟点上了再抬头道谢,正是小中医。火光在他的眼核里映着,风挡掉一半,其余的断续吹过来,显得有点雀跃。
我取出烟盒来要给他分烟,他摆摆手说不会抽,只是又直直盯着我擒到身侧的香烟看。我有些不解,又难以开口问他,好在是他先说话。
你那个烟灰能给我不。
什么?
烟灰,我取一些来做药。
烟灰也能做药?
能的,烟灰也是草木灰……他一边提起卷闸门,一边朝我的方向看,似乎怕我将烟灰抖落了。我试过许多次,效果似乎还更好些。
我对他点点头,他便取来一个小木匣,将里面原本的草木灰颠掉,伸到我面前。我将烟灰弹进去,又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来。等到一根烟抽完,我看那烟灰只够填上那只木匣的一个角,便想要再取出一支烟来。他将我的手按下,说已经够用,抽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夸他很有创新精神。他说不算创造,什么破烂都可以往肚子里面放,这是我们最为伟大的包容精神。说完又背了一段晦涩的古文: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问他这是谁说的,他说忘记了,以前记得的。又问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无论什么东西,总归有点用,到了有用的地方,就该有用,这是中医里的学问。
我觉得有点绕,而且半数都是废话,便不再接他的话,从口袋里掏出药钱来递给他。他接过去,也不用手去辨真伪,只说好久没收过这么大的面额了,有些欣喜。
说罢便走进柜台里,抓出一大把纸币来给我找钱。等了半分钟,他将药钱递还给我,说找不开。我想了想,说先放你那吧,反正以后也要来抓药,就当预付。他脸上显出兴奋,但仍要将钱还我。
那就更不能要了。
为什么?我不懂。
其实来找我开过药的人,很少有再来的。他伸手挠挠头发,我怕叔叔哪天觉得药不管用了,钱压在这里,你们不好意思要回去。
我不敢跟他说他的药甚至没能到病人嘴里,只得哄骗他,说我爸喝了,说喉咙舒服多了,让我多给他抓一些回去。
他脸上又显现出新一层的喜色来,将之前的盖过了,说下一剂要给叔叔用些好的药材,白天的那份用的都是劣质旧货,没想到还能这么有效。他手边不闲着,急急忙忙往后面抽屉里取药,接着说,很多人都觉得中医无用,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下去。
我对他多了些理解,又认同他的不被认同,问他,那你自己觉得有用吗?
他的手僵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最后竟停下来,将手扶在头上沉思。
等哪天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但我觉得……总归有点用。
我听他说完,便拿了药,向他挥挥手,出门去了。
后面我又在他那捡过好几次药,都是我喝的,和他的关系也近了不少。
我本来打算在镇子上随便找份工作做两年,好看着家里的情况做定夺。没想到自己的专业在小镇上完全派不上用场,又没有别的技能,只好在家待业。当时我爸迷上用手机打“锄大地”,三块钱能买一千代币,总是输,花完了就再买,好像不怎么心疼,和我说话也少。有一次他打到困了,把手机扔给我,让我替他打两局,我打了一下午,赢回来几十万代币。他睡醒接手,调到倍数更高的场子,没几下输完了,又买上三块钱,换回低倍数的继续打。我说,爸,没必要玩这么大,不是心疼这几块钱,是怕你输多了泄气。随便玩玩得了,总归是个消遣,玩大了没意义。我爸说,儿子,你爸这辈子没上过赌桌,就是觉得没意义,挥一挥手房子车子出去了,逞啥英雄啊。这段时间有点别的想法,脖子梗着,上不来气儿,有时仰着脑袋能顺下来一口,有时候不行。我觉得人啊,一旦这气儿上来了,什么都是意义。你说是吗?我听完不知道怎么回答,琢磨起来,时间就变得慢了,早就到黄昏,太阳却始终落不下来,连着后面好几天都这样。
在家的时间不好消遣,也就经常到小中医的铺子里面闲坐。看得多了,才知道中医里面的确有诸多门道。大到望闻问切、辨证论治不消说,小到往擂钵里舂药也有数种手法,对小中医也生出几分敬佩来。小中医也算争气,将店门每天十数小时地开着,慢慢争取来了好几个常客,算得上欣欣向荣。
中间还有一件事,征地拆迁的人来过,说是南门街快要改造成旅游商业一条街,老中医的店铺很大,能补偿到一笔巨款。小中医听完,只是低着头看账,一言不发。征地的误以为他只是打杂的,说等到能做主的人在的时候再来。
那行人刚出门,我便笑话他说,小中医,你要发财啦。
小中医苦笑道,这个财我可不敢发,老头要我把这个店守一辈子的。
我本想说,那你等拆迁重建完可以再将这个店买回来,到时候做烧烤夜粥啥的也不比中医差,更何况老头都去了,哪里管得着你。想到我爸也是江河日下,便不敢说出口。说出口的是,那要是他们要来强拆你的,你也没个办法。
小中医摇摇头,说现在早不用这一套了,我人在这里,他们能怎么办,要是他们真有办法,那能开一天就算一天吧。
我知道他的脾气多少遗传了老头,也就真把店一直开着,拆迁的事情再也没提过。
有一天我到店,发现卷闸门是闭着的,小中医坐在门边。我走近了,发现他腿上晾着原本挂在门上的牌匾,已经断成两半了。
我问是什么情况,他不回答,只是问我要一支烟。我掏出烟盒来给他,他问我里头怎么是五颜六色不同的烟嘴。我说,最近失业在家,这么大岁数的人,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买烟。三不五时和朋友出去聚会的时候,就把他们给我派的烟都收在自己的烟盒里不抽,等话头密了,再从他们的烟盒里拿烟抽,没人发现。
他问,那我该抽哪支?我挑出一支最好的给他,替他点上。
见他深吸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就全呛出来,再咳一阵,竟咳得眼泪一把一把地落在牌匾上。我说,刚开始,先小口抽。
他说,早上有一个人来看病,看了病回去,中午又来,说自己吃了药之后上吐下泻,说我是黄绿医生,要我赔钱。我说不应该啊,给你开的药都是凉热平衡的,我再给你开点止泻的药,你回去吃吃看。
他将左手悬到空气中,端作一个药钵,右手虚做舂打的动作,真就似拿着那把铜臼杵一般。我一边给他配药,他一边骂我……过了一会儿走进来好几个人……好几个人一起骂我,说要拆了我的招牌……过了一会儿就拆了,还让我别开店了。
他一遍遍地说着,手中的动作也从未停歇,开始显然带着愤恨,将衣袖扯出阵阵风声,做到最后,竟如深闺绣花般地轻软无力。
我听得气恼,见他落泪,又替他伤心,取过牌匾来,看看是否还能连成一块。上手只觉得虚轻、不合重量,再看中间,知道是挂了太久,本就已被白蚁蛀空了。
他知道无法修补,反倒来安慰我,说这招牌有没有都一样,反正也没什么人来的。
我陪他坐到太阳落山,中间点了许多支烟,问他,你的店明天还要开吗?他眼中的泪花都没落完,说开啊,老头要我开一辈子的,我能开一天当然要开一天。
从铺头出来,我去找了俊哥,他坐在烧烤炉子旁边,比从前要胖一点。
我初中时在三中上学,这边有流传一句唱词:一中学,二中混,三中人人揸钢棍。当时我长得矮小,自行车车胎就老跑气儿。当时让自行车不爆胎不跑气儿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交钱,一种是办事。我那时候每周五十块钱零花钱,早餐吃三个肉包子,拢共六块钱,看着脸上有点油光,其实是钱也没有,事也办不成的。我不仅自行车爱坏,还挨过两脚踢,那次放学回家我就给我哥打电话,我说,活不了了,哥。我哥说,弟弟,你先活着,这周天我带你去见我以前的马仔,有料。后面就带我去拜了何俊杰的山头,我哥当时在六高,除了职高以外,六高最能打。
我说,俊哥,毕业之后没见过哈。俊哥说,混得好的不用见,我们是什么货色自己都清楚,不太拎得出手,时不时心里想想就行了,混得不好的,往我这一坐,都是兄弟。我说,那是,肯定是兄弟。俊哥说,我记得你之前不在这儿,出去了。我说,出了,出去读大学嘛,读完就在外面,刚回来不久。俊哥说,遇到事了?刚回来就……我说,俊哥,我没啥事,一个朋友,你帮不帮?俊哥说,多熟?我想了一下,告诉他是在我爸生死簿那个缝上面认识的,应该算是过命的交情。俊哥说,好了,给你两个电话,都是以前的兄弟,话不多,动起手来狠,你说是我让你找的就行。我说,以前的兄弟,我认识不?俊哥忙着给炉子扇火,停顿了一下说,应该不认识,电话给你,打就是了。
俊哥给我上了一串鸡心,四五串掌中宝,两根红柳大串。我说,俊哥,别烤了,坐下来吃点,我就吃两口。俊哥用肩膀上搭的毛巾抹了一下耳朵,仿佛擦拭仪器。我说,来一起吃点,我吃不完。俊哥说,你先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算我的。我把啤酒起开,笃的一声,泡沫涌出来,在手背上变成甜腻的水。我遥遥向俊哥敬了一杯,到前台去结账,顺路从后门走了。
出了桐林巷口,我拿着俊哥给的收据单子,对着上面的号码拨电话。俊哥字迹潦草,“1”和“7”极其难辨,偏偏两个号码中这两个数字出现好几次,拨了八九次才拨对。问得是要找的人,我草草说明了来意,约了在南门街见,对方果真话不多,说过会儿就到。
我先到,等了一小阵,两人分别过来,都不壮硕,也没有染发和文身。不过热天穿长袖,估计有疤,看得出手黑。前面来的人也算客气,叼着烟过来的,见我在等,扔地上踩灭了,走到我身边递过来一根,再给自己点上。这人我认识,初中时被他踹过两脚。我说,李哥,抽我的吧。说完也递过去一根。李哥说,你认识我?我说,俊哥提了一嘴。李哥说,哦,俊哥的兄弟,就是好兄弟,有什么帮得上的,开了这个口,拼了命也要办到的。后面来的那人话更少,李哥向我介绍了一下,说这是关哥,祖上是关二爷,能使大刀,挥起来有风。我说,关哥,刀没带出来?关哥说,十九岁使猛了,砍伤了人。我说,落那里面了?李哥说,憨鸠,带着那把刀进去,现在能在这儿?早扔外面了。
我和李关二人简单说明了情况,说有人会来砸场子,我们得在这看着这个店。李哥说,为什么不进里面坐?我说,里面那个我朋友,硬颈,不要别人帮的。李哥说,那我回去睡会儿,前段时间刚盘了间花店,也住人,就在南门街,有情况你再给我打电话。我说,行,关哥要不也先回去,要是有人来我给你打电话。关哥说,不用,这家店的老头我认识,颈确实硬。
连着几天,我和关哥都蹲伏在巷尾,清早就到,晚上小中医卷闭闸门才走,中间半句话也不说,烟和水无论买多少,一日内总能清空。到第四天中午,我说,关哥,要不你先回去吧,一直在这耗着,耽误你做事。关哥又点上一支烟,说,最近没事,而且快了。我说,什么快了。关哥说,人快来了。我说,哥,你通神了不成,怎么能知道的?关哥用拿烟的手向街头指指,说,瞧见没,平常恶死睖瞪那几档,都不开门了。
到下午,转了南风,但是阳光不错。小中医将一个个抽屉搬出来晾晒,我知道这是他回南天的必要程序,不然药材就要尽数发霉。小中医搬到半数,周围已经聚了三四个人,此时他也知道又要闹事,就停下手来,问他们有什么事。应该是今天的第一句话,嗓子还没开,听起来有些嘶哑。来人说,就这些烂药,还要晒呢?小中医说,这些不是烂药,烂的还在里面。周围几个人笑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为首的说,你这店别开了,开了几十年,坏了不知道多少人,不开就算积德了。说完把脚捅进写着蝉蜕的屉子里,搅动两下,踢飞了。后面的人也跟着,毁了好些药材。小中医进屋里拿了扫帚,作势要打,可是没人怕他,只见他双手举着,立在原地好一阵。
我看了,正要冲上前去,关哥一只手将我揽回来。我说,开冲了。关哥说,几个人?我说,六个人。关哥说,我们几个人?我看了看小中医,说,两个人。关哥说,那不行,你去叫李子来,说对面有六个人,这里我护着,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说罢便走到前面去了,我往另一头冲了出去。
我和李哥到的时候,关哥正拿拳头往闹事的头头脸上招呼,关哥不壮,但是高,扯着衣领将那人提得离地,一拳一拳地挥去,我微微眯一下眼,真像看到关二爷醒转。其他人拿着椅子腿、木棒一类的直往他身上打,连小中医拿着的扫帚也被抢过来对着关哥猛挥。我还想招呼李哥一齐上场,不料他老远见了,就冲到人群中,殴成一团。别说小中医,我都没怎么见过这场面,犹豫了一阵后也加入其中。激战正酣,其实很难分敌我,我对着背向我的李哥奋力踢了两脚,李哥像吃了鞭子的驴,更卖力了些,截了一根棍子过来,挥得呼呼响。
我当时脑袋上挨了一捶,看东西左摇右晃的,并且耳鸣严重,忽然听见一声,我操,别打了!
众人都顿了一下,可是辨认不出是哪方发出来的,况且斗到此时,新仇旧恨皆有,哪里肯停手?于是又听到一声:非他妈要打出人命为止?
只见小中医站高了,在档铺前面,那块被砸得零碎的牌匾下面,指着我们,又大喊了几声,都是一样的内容。我突然觉得恍惚,感觉这场架打得没有意义,又想起我爸那句,什么都是意义,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旁边有人不知道是脱力还是被击晕,仰头倒了下去。
战局平定,但是在场的都乱了方寸,还是小中医站在上头指挥:能走道的起来收拾一下,弄得这地都没法坐,能说话的打个电话叫白车,把这几个伤员送到医院去。
带头的说,这里几个都还有案子在身上,不能去医院,人齐就回去了。小中医说,回鸡毛,你看看这几个,还有多少命在身上?
我回身看那几个人,先前还能站的,现在松懈下来,也躺到地上,头仰得高,胸前起起伏伏,一个劲喘大气。我们这方还好,内伤不知有无,外伤是看不出,关哥手里还攥着一只胳膊不肯松开。我说,小中医,要不你给他们看看?
小中医摇了摇头,把头抬起来,又再低下去,说,我不行的,我开开药还好,这些需要正骨扎针的,我通通没学到家。
带头的听了,眼珠子猛转,要将他那些伙计尽数拉起来走人,可是他刚下手牵引,他握住的手臂就整只地扬起来,显然脱了臼。我对小中医说,要不就试试,他们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地上的几个人瞪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
只见小中医叹了几口气,脚步踏得生响,走到内室里取出一个紫色木盒子,放到地上,手上多出一炷香,用打火机点着,咚地扑倒在地。他举着香行了几次躬礼,把木盒撑开,里面奉着数十支金针,头尾几乎一般粗细,长近一寸,阳光照进来,熠熠反光。看他嘴巴动个不停,微微传出一些声响来,好似又在背书,念了几段,听得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再走近一步就能明晰,忽地又截止。我以为结束,想要去拉他一把,怎知他把头磕到地面上,快如闪电,想必是痛到极点。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他的声音总算大至明晰。
我只将音听齐了,还在想他念的是哪几个字,他又将头磕下去,轰然似奔雷,我感觉心脏也随之颤了一下。
子孙不孝,研习二十载,仍不出师。
我算得他还要磕一下,他果真再磕一头,这次不比前两次,不快不响,似乎定了神。当他将头抬起,我只觉浑身悸颤,地面剧烈地抖动起来。缓了缓,以为是脑袋上挨的那下方才起效,回头一望,众人皆是两手扶地,东倒西歪。
今日仗胆,借先辈之光耀,渡我一劫。
说罢,他正了正衫领,整个人似乎拔高几分,取过金针,在火上炙了,回过头看我们。我刚要开口,带头的就搀了个人进来,看着不像有事,裤腿往上一卷,原来血流如注。
小中医左手持针,右手到他大腿根前按压几下,摸清了穴位,接着将左手的金针接过,轻轻转入。我们从小中医的手上自然看不出门道,只好从那人脸上寻觅,见他面目狰狞,先似牛头,再如马面,个个吓得不敢喘气。
只见小中医又取来几根针炙过,分别旋入他另外几个穴道,他的表情方缓,往正常脸色回复。围观几个的气才顺下来,再看那人的腿,已经不流血了。
接着小中医分别推、拉、按、接,正好了几个人的筋骨,只他一扽,就可以下地活动了。带头的临走向他道了几句谢,但说以后仍会来砸场,一公一私,分得很开。小中医摆摆手,没有说话。
我说,有这一手,之前干吗藏着。他说,哪一手。说完把他的手向我伸出来,颤抖不停,不知是喜是惊。
往后一阵,捣乱的果真照旧来,但似乎客气了一些。铺头的生意越来越差,有时要几天才能候到一个客人。
我爸在这期间去世了,没发讣告,来参加葬礼的人也有二十余个。我在队伍的末端见到小中医,本想喊他,但他低着头,走完一圈就离开了。我知道他误认为是自己的药没有作用,于是自责,本想找个日子去和他解释清楚,但葬礼后的事务依然繁杂,便搁置了。
直到南门大道正式开工修建的那一天,我才想起小中医来。新闻上说那里将会全部拆除,依他的性子,一定要开到最后一刻的。
我冲到街口,发现已经拆到中医铺跟前的一家了,而中医铺卷上了闸门。看着应是没人了,但我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凑到门边去听,果然听到一阵一阵舂药的声音。这声音时紧时疏,又似乎有着节奏,旁边挖掘机的轰鸣声隆隆地响了,正是朝这边开过来。
我顾不得理智,拍门大骂:你疯了吗,你难道真要死在里面吗,他们真会拆的。
拍了一阵,不见有人应,我更是着急,用踢用撞想要破开老旧的闸门。踢到后来,我见门底的螺母松了一些,想要施加最后一脚,却看到小中医就在我身侧,端着他那个擂钵,一下一下地舂药。
我问他,你在哪儿捣药。
他回答,就在后门那里,听到有人踢门,就来看看。
我又问,你捣鼓这一钵是要给谁喝。
他不答,带我顺着南门街一直走,过了桥,走到南门山的侧方,一个小坡上。坐下来看,以往的矮房骑楼都不见了,挖掘机立在最后一座楼房的屋顶上,斜顶就成了平地。河水将南门街切成两块,都是生机,一块是春意盎然,一块是万象初新。
他又问我拿了一根烟,点燃,我突然发现小中医抽烟的方式很优雅,那团雾气只裹到脖子上部,看起来就像同一尾游鱼在喉咙前后打了两次滚,之后侧侧脑袋抿着嘴吐出来,这让我想到一朵乌云,已经为人间带来半场雨。
他将烟灰抖到钵中,又用力击打了几下,方才的乌云在他的手臂侧方被肆意地摆弄,像羊又像狗,爆发出阵阵雷鸣来。他站起身来,带我走到河水的边上,这条河算得上是镇子的母亲河,整个镇的人都从这里取水。
小中医把配好的药粉倒进河水,似乎是那团乌云又重新变成游鱼,尾巴轻柔地摆动,行迹清晰可见。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中医。
后来我虽又在聚会上见过几次抱朴,但都是浅浅交谈了几句就作罢。我听我妈说,抱朴拿了一大笔拆迁款,投资了好几次,都亏本了。众人酒酣耳热时,抱朴往自己的烟盒里塞了十二支烟。
小中医在最后跟我说,他相信有些事物总归会被淘汰掉,包括中医,包括传统,甚至包括人类本身。但是淘汰掉的东西不一定就没有用,所有的东西都会是有用的,总会找到那个需要它的地方发挥出作用来。
所以呢?我问小中医。
小中医往河水流动的方向指,那时夕阳刚好降下来,那尾游鱼的前端是澄红的,尾部亮闪闪地泛出金黄,它往前游,游到前方,光泽淡了一些,却抖抖身子,幻化出两段同构而各异的身姿来,此后二生三,再往后看,整片河面浮满了这样的鱼类。它们踊跃荡出水面,在天空中甩出一道道深色的弧线来。小中医说,等到今晚,它们会游到需要自己的地方,游到不断更新却依然不断承受苦痛的人们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