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在南方,每年四五月的梅雨能下整个月,放眼望去一片湿漉漉,像总也拧不干的布,滴滴答的水声成为梅雨季惯常的背景音乐。
幼时,每年春至,总不忘等候梅雨的到来,倒不是期盼,仅因习惯性的张望。冰冻结束,欣喜之春蓬勃,免不得怀着小孩子的恶作剧心理,看着梅雨怎样大显神威,寸寸浸淫天地。我年幼时在黑瓦红墙的乡村长大,雨缓时,雨珠从瓦片沿棱角颤抖滑落,轻盈犹少女跳跃的身姿,利落地融入泥土或泥荡子;雨急时,似铮似鼓,饱满的颗粒急急砸下来,掷地有声,似雨珠的高谈论阔,气势之宏大,将天地弄得一团模糊,不知是水气还是雾气,整个村庄烟雨朦胧,倒另有一番美趣。孩童时趴窗看雨,禁足在家,无处可去,有时能看上好长时间,并未熟读诗书的年龄,因这雨景倒也有了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懵懂。
后来,随父母迁至城,再也没有听过雨之悦耳声响,连赏雨之情也少有。
我的故乡是传说中的高分之省,自小读书,便知将来要考高分,不然前途堪忧。于是一帮少年过早丢却玩乐,投身书海与无尽的答卷。试想一旦遇上梅雨季,那岂不是真真烦透,低眼写卷,抬眼看雨,耳边师训,窗外滴答不休,以及那看不明朗如雨气氤氲一样迷团似的未来。想必换作任何一个少年都难涌现诗情画意赏雨之心吧?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乏味到可以拧得出水的时日啊,那些如山高的试卷和几无色彩的少年、青少年光阴。
现今只身向北,这里与南方全然两样,全年日照多过雨水,更无需谈梅雨季。
南北的差异像两个天地,告别南方的雨,虽迎来北方的艳阳,但大风也比南方厉害了许多,并且,风婆婆的威力令当年初来乍到的我甚为惊讶,它不像梅雨只在特定的春季现身,而是漂游于四季,其凌厉程度不会因任何季节的美色而有所减弱,王菲有句唱词“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便可想象大风吹散一捧如蒲公英如纸片如雪花般的爆米花,那扬扬洒洒的张力与快意……
今日依旧大风,风吹云动之际,某块云朵忽地遮挡蓝天,光感收敛,有那么一刻阴转雨的错觉。
此情,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极为相似,那一天,同样晴转多云,蓦地阴沉。那年的梅雨便始于那一刻,毫无商量地在我窗前下了一整个月。记得如此清楚,恰是因为,当时收到远方的来信,我们自中学挥别,竟会在各自的城市收到对方的来信,来来回回的信件,一写就是一个月,跑去宿舍楼旁的小卖铺买邮票,蹬蹬蹬上楼,写完又飞身而下或将信封夹至书本,又或塞在衣服口袋,惟恐雨水打湿了信笺模糊了字句。
惟独那个雨季的雨,散发着浓郁的泥土与植物的清香,令人心怡。
雨中撑伞,缓缓前行,轻提裙裾,生怕一不小心裙摆拂地,惊醒一地的雨滴。
之后,梅雨之后,自然栀子盛放,满街满巷,甚而连人们的鬓发、衣物都别上栀子花。因是南方寻常花物,便宜至极,几毛钱便可买上一大捧,买回家后,随便盛于什么器皿,以清水伺之,便是十足灵动盎然的白栀之景。
那是怎样一个香气弥漫的春天呵,似乎连梦里都能闻到,那又是怎样一个清栀之梦呵。
再后来,即便栀子花开得漫天漫地,我与那个青年的信,亦中断往来,于栀子花瓣打卷发黄时,戛然而止。贮了一瓶子的花瓣没了去向,只得任其消腐。
现今,久居北方,这里的春天灿烂非常,阳光新丽,各式花朵争奇斗艳。惟独少了雨敲窗棱的曼妙和街巷遍野的栀子,便觉出春的残缺来,而这种残缺并非哪天遇上下雨或自己买来栀子可弥补。它们生长于记忆深处,有一道难以回转的韵味,而此韵味又如此决绝。
在春天,无论南北,趁着阳光不燥,微风正好,若还有思念寄于远方,可选择一个安然静谧的午后,铺陈信笺提笔写信,哪怕只写一句“你好吗”,哪怕不知地址无从投递,只管塞进邮筒,便似打开记忆闸门,过往的春光春花春风春雨一呼百应倾泻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