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仅此而已。”
“忧君,勤王,谋天下,老兄此言可真有意思。”滕子京喃喃道。
“无他,一腔热血而已,可终究人言可畏,人生在世,多有不如意。”范仲淹说道。
滕子京和范仲淹,当时同为登科的进士,多年的老朋友再度聚首,庆历新政的风波过后,两人有多久没见了,也记不清了,说起庆历新政的风波,那本是范仲淹官场生涯的巅峰,可他和富弼却搞砸了,如今的他已遭谪迁,即将前往邓州,而身为老朋友的他,也要前往岳州邵阳上任了,恰是以此武昌城为界,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呢。
滕子京举起酒杯向老朋友祝酒:“希文,此酒敬你,愿你早日沉冤得雪,回归朝堂。”
范仲淹却只浅浅一笑,答道:“子京,这是什么话,我长年戍边,翻山雪涌渺渺茫茫好不壮观,此番迁任邓州,也非受人冤屈,不过受不了宫中的‘’朋党论‘,欲找个可实现远大抱负的地处而已,邓州地处六山障列,七水环流,舟车会通,地称陆海,乃中原之重镇,吾以为再合适不过了。”
滕子京心想:“希文就算是戍边也会觉得十分自在怡然呢,其心中山河之辽阔,胸襟之宽广,也确实非我等人所能领会的,难怪他在官海浮沉,也能泰然处之呢。”
窗外的粉红桃花被风悄悄吹入了屋中,就算是夜里,也似有血有肉的生物般白里透粉,灯火静静的燃烧,范仲淹取出灯油又给烛台加了些,滕子京则识趣的给空荡荡的酒杯满上,似乎他们并不打算就此止住谈话,大有聊至天微微亮随后各自出发的意向。
如果心存迷惑,那就走到声音清晰可辨之处,说至事理明白之时,尽管少不了迷惘,可得益于相知相伴的老友,也能驱散些许离别的伤感与失落。
庆历六年(1046)正月,五十八岁的范仲淹正式到达邓州上任,由“处庙堂之高”的参知政事贬任“处江湖之远”的邓州知州,他并没有气馁和悲观,虽然不能再把自己的改革措施在全国范围内贯彻了,但是他希望能够在邓州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实现自己的富民强国梦想。正如他在《邓州谢上表》中所言:“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
时间一晃,过去大半年,来到了宋庆历六年(1046)九月十日。时任邓州知州范仲淹处理完积压案头的公务,正直初秋,叶落微黄,十分适宜驾车出行,而脑中有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想去一次,正巧,仆人阿胜也正要驾车到此处,于是两人便一同上路了。
那地方便是邓州已荒废的百花洲,仆人阿胜的娘家在此处不远的陈家庄,她要和同为知州府仆人的丈夫德怀一同回去省亲,范仲淹素来清廉好民,一直都没有什么架子,也倒不在乎和他们三人挤一块了。
只是旅途中,夫妇两人多少还是有些敬畏这位爱民如子的好官,话语间无不充满拘谨与客套,没有话题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的沉默下来,范仲淹自然也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所幸,在百花洲所经历的,足够他让他忘记这些小插曲,成为写下那篇传世经典的契机。
“初见百花洲,不过荒草萋萋,芦苇飘荡,夏日尚未褪去的余温似银蛇般蜿蜒匍匐,还有不知名的恶臭,无论如何,也说不上风雅呢。”当被问道对于百花洲的第一印象时,范仲淹的回答是这样的。
“若没有那个身影,或许我就,不那么想把百花洲变为书院吧。”
有个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的,趴在芦苇边仔细的找着什么,范仲淹问阿胜那是谁,阿胜答道:“那是陈家庄收留的孤儿,几年前的灾荒从外地来的,听说他的爸妈就在这片芦苇边被活活饿死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蹲在这里,翻找着什么。”
德怀补充道:“庄里的先生说过,他给这个孩子算过命,这个孩子天命苦煞,熬不过十岁,可现在已经快十二三岁了,就因为这样,会被庄里的人视作不祥之人处处驱赶呢。”
“也许,是被庄里人赶出来的也说不定,孤苦伶仃的孩子,无依无靠,真可怜呐。”
范仲淹眉头紧皱,虽已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他向那孩子走近,阿胜惊呼了一声:“知州大人,你可别。”
德怀拉住她:“知州大人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不会对那孩子不利的。”
范仲淹走近之后,轻轻蹲下,用手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问道:“孩子,你在做什么?”
孩子头也不回的回道:“我知道我爸妈在地下,我想把他们找出来,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他们。”
“什么问题,能告诉我吗?”
“嗯,算了,告诉老爷爷也没关系,也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问问我的生辰八字而已。”
“为什么会突然想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呢?”
“庄里的先生说我活不过十岁,我估摸着,应该还有几天就差不多了,我吧,也就活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的,很想去试一下呢,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烟花灯火那样,点着了以后,绽放迷人的绚烂光彩,然后慢慢的就消失不见了。”
“我想其实,我还是想在这些时间里,问一下爹娘我的生辰八字,告诉当初接收我的徐大娘,玩的很好的小娴,还有经常给我东西吃的郭大伯,把我的身世告诉他们,让大家记住我曾经来过吧。”
范仲淹沉默了好一会,说道:“谁家先生愚昧至此,妄断他人性命,本如春草般翠绿的嫩芽,追溯过往,却有花火闪耀一瞬而空之感,可叹。”
他吩咐阿胜带着孩子回了陈家庄,随后拿出纸笔写下此段话:“然晚霞寂照,星夜无眠,如幻大千,惊鸿一瞥,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长戴尧舜主,尽做羲黄民。”
“民生艰苦,人命草芥,恍若花火,染指一瞬,已是一生。”
“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日后滕子京每每翻看范仲淹给自己作的《岳阳楼记》时,总会不自然的看到这句话,那带给了他勇气,让他每每为处理繁杂公务而头疼时,一旦想起这句话,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这是要有何种胸怀才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呀,希文不愧是希文呀。”
可谁又知道这仅是一句感慨呢?
若不曾见过绚烂的烟彩,又如何明白花火的消逝。
若不懂生命的珍贵,又如何明白范仲淹的忧心呢。
仅是一点忧心他人的忧,一点帮助他人的乐,便足以名留青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