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蒸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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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奶奶来我这里小住。

奶奶今年八十六岁,是个颇吉利的数字。但甫入冬时,她病了一场。住了三天加护病房,又在普通病房输液两周有余。

她就像一株老树,就算奋力在四季中挣扎也难免露出颓势。

她的头发早已失了华茂,身躯也佝偻难直,泛黄的脸颊上刻写着皱纹。这都是时光留下的痕迹。

我熟悉奶奶,熟悉她日渐衰减的容貌。我想念奶奶,想念时光赠与她的岁月深处的记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是我与她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

我爱回忆过去,正是因为时光借奶奶之手对我很是温柔。

周末,早饭完毕,我坐在餐桌旁看书。奶奶坐在客厅晒太阳,我俩中间隔着一长条形的鱼缸。本来是互不打扰,就像小时候我趴在饭桌上面写作业,她在门口有阳光的地方纳鞋底。

忽然,我扭头,透过鱼缸看见她垂着脑袋,脸几乎贴到膝盖上去捏那些掉落在腿上的头发丝儿。她是有些无聊了吧?我可以看书,可以摆弄手机,还可以做好多我想做的事。而她,除了晒太阳,还能干什么呢?

我合上书本,坐到她跟前。她耳朵不大灵敏了,抬起头的一刹那才发现我在她面前,猛得笑开了花,“你咋不看书了”?我稍抬声音说:“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啊?陪你拉拉呱!”

她明显来了精神,说我妈种的青萝卜就像小老鼠那么大,说腌萝卜可好吃了。还说雨水将白菜打了,很多白菜都没抱心。

我拿出菠萝蜜,问她吃不吃。她看了看,可能没弄明白是什么,冲我摆了摆手。我示意她尝一尝,她拒绝了。她爱吃的零食总归就那几样,雪里红、黄岗馓子、芝麻酥,都是老物件。

她又说,“我在老马家住的时候,他家天天都吃肉,我都烦死了。”老马家,是我三姑家,三姑嫁给了马庄一个姓马的,她便一直称人家为老马家。三姑家是开饭店的,家里总有吃不完的鸡鸭鱼肉。

我刚预备接话茬,她叹了一口气,“从前哪能吃到肉啊?现在真是生活好了呦~不过,我还是爱吃烂菜啊!萝卜啊、白菜啊、槐花啊、荠菜啊……”

她所说烂菜,不是真的腐烂了的菜,而是那些没大有油水,上不得台面的菜。

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后竟然自顾自的唱起歌儿来。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嘱咐她吃药。她吃完药,我给她打开电视,告诉她,我去买菜了,让她在家等着。她笑了笑说:“不在家等着,还能去哪儿呢?”

人啊!年纪大了就跟孩子一样了,又想出去玩又想让人陪着聊天。不过,以她的身体实在不宜出门。

我顶风出去后,略一思索去了距离小区稍远的一个超市。我是想着那里规模较大,也许会有些稀罕东西能买来讨她老人家的开心。

我一路哆哆嗦嗦的到了超市,一进门就见许多阿姨带着孙子孙女在生活用品区选购打折商品。我无暇在此细逛,侧着身子挤到蔬菜区。

算我走运,我一眼看到货架上摆着一筐嫩绿的野菜。赶紧走到跟前,原来是面条菜,我们那里也叫面条棵(念kuo一声)。这时节,田野里没有这菜,恐怕是菜棚里特地种出来的吧!我喜滋滋儿的装了一塑料袋,又选了几样别的蔬菜。临走时,在肉柜上发现几套鸡肝,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

到家后,奶奶还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过,我猜她大概是因为不会关电视,所以才不得不坐在沙发上。

我给她看我买的面条菜,她乐坏了,给我讲当年带着我剜野菜的情景。

是的,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就像超市里那些带着孙子、孙女的阿姨一样精力充沛,四处奔走。她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拉着我。

春天的田野散发着农作物的清香,冬小麦还没到喝足了阳光雨露疯长的时候,田埂都裸露在蓝天下。各种幼嫩的野菜,一撮一撮的露着尖脑袋窄肩膀立在田埂上。

其中,最多的是荠菜和面条菜。荠菜会结出小骨朵儿,叶子呈锯齿状,质地较硬,适合剁碎了包饺子吃。面条菜则温柔多了,从根儿上抽出数条嫩叶,浑身披着轻轻软软的白豪,适合拌了面粉蒸着吃。

不管什么野菜,我们总是来者不拒,全部剜到篮子里。回到家以后,摘干净,分门别类的放好,以备后用。

如今,我手中的这些面条菜都是摘干净的,清清爽爽的。奶奶坐在椅子上,一边看我洗菜,一边慢慢说着从前。

“以前,我都是头天晚上摘干净洗好,控一夜,晾干水分。第二天,再滴几滴油到手上,抓拌到叶子上,然后才撒面粉。这样菜叶碧绿碧绿的,还不抱团,一根一根的散着。”

我买来的面条菜根茎较老,为了口感我摘掉一些植株中的硬梗。然后,挤压干净水分后,尽量把藏在叶子间的水分再使劲甩出去。

这期间,她老人家说着说着睡了过去。我趁着晾菜叶的时机,将米和腌制好的鸡肝放入电饭煲,熬了一锅鸡肝米粥。

接下来,就像奶奶所说,给菜叶上油。并且,按照她老人家“少量多次”的原则,我在面条菜上细细洒了三次面粉。用手使每片叶子都粘上面粉后,将面条菜均匀洒到放了细纱布的蒸笼里。

待锅里的水滚了,再将蒸笼上锅,大火蒸。奶奶不知何时又醒了,提醒我,可以打开锅盖用筷子给面条菜通通气,加快它的成熟速度。开锅盖的时候要迅速,不能让附着在锅盖上的水蒸汽滴到菜上。不然,菜容易坨成块。

奶奶又拿着剥好了的蒜,让我放在蒜臼子里,洒上适量的食盐,说这样捣出的蒜细腻柔滑,并且更容易入味。再倒些香醋与蒜泥和在一起,搅拌均匀,待用。

不管什么时候,她好像总能及时指导我,让我把事情做的更好。说她像个孩子,她好像还坚持保有着自己的智慧与经验。

时间到了,起锅。将面条菜摊开在竹篦子上,晾凉。

我俩都喜辣,所以热锅凉油炸些干辣椒,倒在加入了蒜泥香醋的面条菜上。随着干炸辣椒油滋滋啦啦的声响,诱人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奶奶像从前一样,拿筷子将面条菜和调料搅拌均匀。

我则从电饭煲里,舀出两碗炖得酥烂的鸡肝米粥来。蒸野菜配米粥,仿佛又将我拉回了过去那个时候。

随着一餐一餐饭吃下去,我在奶奶身边渐渐长大了。

奶奶就像这野菜,平凡的生长在乡野间。野菜慰藉了我的胃,奶奶则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并且让我带着这种温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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