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到美味的食物,大概不会想要看一看嘴里的肉长在怎样的动物身上,那只羊是否健壮,那头牛是否结实,我们都不想知道。但是,当我们阅读一本名著,听一首美妙的音乐,看一部经典影片,我们却想了解创作者现实中是什么样子,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究竟想表达什么主题。
很多人阅读毛姆,都是从《月亮和六便士》开始的。太多关于“低头看见六便士,抬头看见白月光”的论调,认为毛姆想要表达的是人们不应过于沾染世俗的铜臭,而是要关注内心的那片白月光。这便是大多数人对毛姆这部经典著作的解读。但确实如此吗?当我读过了毛姆的其他作品,不再这样认为。
最早读毛姆也是《月亮和六便士》,我喜欢上毛姆,是因那句“这个女人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仿佛整个大英帝国都揣在她口袋里似的”。作为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我强烈感受到了毛姆对现实的观察力,羡慕他犀利冷峻的笔锋。他的作品里有很多这样精炼的描写,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他讽刺和戏谑的毒舌功夫也让人掉冷汗,心中会想毛姆实在是太坏了。
毛姆的作品中,很多故事的发生地都在南太平洋小岛上,大概都是围绕塔希提岛创作出来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是否真如我们所想,是为了追求像月亮一样极致的绘画艺术,而勇敢抛弃常人羡慕的“证券经纪人职业,事业小成,生活稳定”的生活?这其实是很值得怀疑的。
这种认识,同样是建立在我们常人对于所谓“成功的人生”想象基础之上。只不过我们将月光也及是艺术或者诗和远方,看得比六便士也及是物质或者凡俗的事业更高。由此得出的结论可能就是,我们想要逃离庸常的生活,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们对于自己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不满意,想象自己是作家、艺术家该有多好,我们也想追求生活不只有物质满足,还有精神领域的充实。这样的观念,说到底还是庸俗的成功学。
这不是真实的毛姆,也不是我眼中的毛姆。毛姆绝不是要将生活在物质与精神层面分个高下,也不是要将凡夫俗子思想的庸俗和艺术家灵魂的高贵做个比较。否则,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对德克的妻子的占有欲,以及他最后将自己的作品付之一炬,这些情节都难以理解。说到底,毛姆要表达的根本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讲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艺术与生活的冲突,精神与物质的抉择”这些说来容易的高大全主题。
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来说,他就是喜欢画画,通过绘画找到自我,得到满足,他不断地画也不是为了成为“梵高”;他喜欢面对的是内心的自由,并不就是清高,也不意味着对他人乐于追求上流社会光鲜生活的鄙视和反对;他向往的是不受身份绑架的自在,所以去往塔希提岛,土著女人对他的爱才是他认为自在的爱情。主人公不是典型的社会人,但他不是精神病人,他只是真正爱自己,不愿意向任何的一切妥协。
我不是刻意想要另辟蹊径,故意把毛姆拉下文学殿堂的神坛。我真的喜欢毛姆,只是不想把他理解成假大空,也不应该把他刻意绑架到道德的高地。我以为,毛姆其实想写的只是人,真实的人。人的孤独与自我,本质上无法输出也无从交流,需要自己去面对。月亮更像自我,六便士是典型的他我,我们究竟该如何去面对这两个我?哪一个我做出妥协,妥协到何种程度,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毛姆没有试图用全景式叙述,去探讨典型的高大上主题,比如战争与和平,人性的善恶,爱情的本质等等。他的作品篇幅都不算长,但却处处透露出聪明、机智,言简意赅直达人心,让读者很爽。读的越多,我们对他观察人心、人性的细致,以及描写人生的冷峻力道,就会越发佩服。对于有志于学习写作的人而言,毛姆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老师。
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经典语录,从不藏着掖着。他也不拐弯抹角,总是直白地告诉你,不管你是否舒服,刺激你的神经就是要那么毒舌。例如,“人生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等于是场豪赌,失败的人不胜枚举,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刀锋》)“一般而言,虚荣可能促使男人进步,于女人则可能是堕落的开始!”(《面纱》)。“大多数人结婚时,总是认为他们在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从来没想过自从亚当和夏娃以来已经有无数人结过婚了。”(克拉多克夫人)。说实话,咋一读到,甚至觉得他怎么这样说话,很容易想到我们人性的弱点,不禁反思。但是随后就会感叹,毛姆你真是太有才,你的毒舌我喜欢。
似乎,毛姆很喜欢一个主题,人在繁华的大都市里生活厌倦,到一个原始状态的地方(南太平洋小岛,例如塔希提)遁世。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我们离开了当下的庸常,才更能寻到自己的灵魂与自在。当然,当我们离开了熟悉的人群,也才能更加看清人心与人性,还能清晰地表达出来。他让作品中的人物辗转在全球各地,巴黎、伦敦、香港、马来群岛……借助故事的发生地,他又借机写了全球各地的人,男人女人,现代人与土著人,各种各样的人。那些人读者好像都见过,他就是用这种简单方式让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明确告诉你,我写的是人。
他的酷还在于,冷静地告诉读者,这个世界远远没有我们向往的那样真善美,好人也并不一定好运。《魔法师》中,亚瑟和他的未婚妻玛格丽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即将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但是,玛格丽特却被自称魔法师的奥利弗·哈多诱惑,即便她认识到哈多是一个魔鬼,但无法摆脱。读者或许以为,恶棍会遭报应,但却没有,只剩玛格丽特香消玉损,亚瑟消沉抑郁。在《刀锋》里, 毛姆刻画一个女人的堕落与觉醒淋漓尽致,冷静得近乎刻薄。当女主角试图觉醒时,我们满心希望他们又回到生活的轨道,可是男主角却感染霍乱死去,读者只能遗憾感叹。
类似这样的情节,毛姆的多部作品都有呈现,这未免让读者感到沮丧。但扼腕之余,我们又不得不承认,现实的确如此,他只是说出了实话,尽管有些残忍。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类就是这样。那么,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是不是就无所适从了呢?
在自我与他我之间,或者真我与本我之间,我们究竟该如何选择?到底哪一个该妥协,这是毛姆喜欢的主题,也是他留给读者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