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佳拍完跳水那场戏，第二天就跟剧组请了假。导演问他要干什么，金世佳舔了舔嘴唇，摸了一把新长出来的胡茬，理由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莫名其妙，他说导演，我得去趟寺庙，不去不行的那种。

于是金世佳就在导演疑惑的目光下去了南普陀寺。

金世佳消失了大半天，回来两人刚见面，檀健次就眼尖地发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他指了指金世佳的脖子，扬起眉毛打趣：佳哥，没见你带过首饰啊。金世佳笑笑，低头看了看，说这不是首饰 一个平安符罢了，保平安的。檀健次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看着地面，把表情隐藏在发帘后面，轻轻地问，你信佛吗，佳哥。

金世佳一手探进T恤捏住符，头一低平安符越过头顶画了个圈被摘了下来，檀健次抬头看着金世佳仔仔细细地把红绳对折对折再对折，又拿两指夹住前后抒了四遍，放进了皮衣靠近右胸口的口袋。

金世佳的声音像寺庙里沉闷地钟声，明明近在咫尺却遥远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巨大的钟罩要把檀健次整个人罩住。金世佳说，本来不信，有所求，就信了。

夜里十二点，金世佳靠在窗台抽烟。他又梦到檀健次溺水，只不过这次自己没有在场。摄影师还在水下距离檀健次三米，以为檀健次还在演，所有人都以为檀健次在演戏。金世佳看到檀健次吐出一口泡泡，身体像羽毛一样缓缓坠落，回上伸着手要抓住什么，那下落的姿态让金世佳心悸，金世佳下意识伸手，水流猛地灌进金世佳鼻腔，金世佳瞬间惊醒。

他仍然一阵地感到后怕，那恐惧几乎深入骨髓，敲打着他每一处骨缝，连吞咽都牵痛，使他每个夜晚都如坠深渊。一向早睡的他第一次开始厌恶日落。金世佳捏了捏胸前的平安符，打开窗吹风。这情绪来得如潮水，他还没准备好抬脚就湿了鞋。

他试图分析恐惧的来源，认为人经历生死总是要落下伤疤，可是置身事中的明明不是他，拍完那场戏他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心惊。他是游泳运动员，比这深好几米的水都潜过，但他跟导演说他不行，四五米就不行，潜不到那么深，这样太危险。就像吊脚楼的戏，他黄果树瀑布都爬过，但他还是说怕，跟檀健次一起蹲在地面上瑟瑟发抖。

金世佳迟来地意识到，从不说谎的他已经说了两次谎，只是当时竟然毫无知觉。当时他只是觉得，这样地话檀健次就不用为他的恐惧而羞耻，导演就不会提出再尝试，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他觉得，一定是水真的太深了，楼真的太高了，他不想承认自己说谎。但是他又问自己，再来一次还会这样说吗？

沉沉夜色里，金世佳听到自己的回答。会的，金世佳又点了一支烟，还会的。

顺理成章，理是道理的理，金世佳有一箩筐的道理，而奇怪的是，现在，金世佳的道理是檀健次。

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金世佳斜过身子摸起手机按亮，檀健次的微信聊天窗口给这浓稠的化不开的墨黑搅开了一抹亮色。

檀少少：佳哥，睡了吗

檀少少：我梦见我溺水了 然后死了

檀少少：没有你救我

檀少少：这梦好真实啊佳哥

檀少少：你是不是睡了

檀少少：我有点害怕

金世佳看到第一条消息就立刻直起了身子，紧接着皱起眉，越往下看表情越怪异，透露着几分不可思议。这梦跟他做过的一模一样，强烈地真实感几乎让他感觉自己是假的。紧接着那句害怕洞穿了他，金世佳想起水下那张绝望恐惧的脸，被救上岸紧紧攥着他衣服的手，剧烈起伏的脊背，和脸上说不清是泪是水的晶莹。

他感到身体骨骼寸寸成灰，仿佛那将落未落的烟灰，全身的血液涌上头脑，金世佳毫不犹豫，揣上手机出了门。

檀健次不知道多少次刷新微信界面，他知道金世佳一向早睡，但他还是执抛地做着无用功，他最擅长做无用功，这没什么。

叮的一声，微信弹出消息。

金慢慢：开门。

金世佳脸还热着，看到开门的檀健次忍不住笑了。檀健次头发乱得像鸟窝，刘海冲天，睡衣扣子开了三颗，睡裤一高一低，金世佳皱起眉，他没穿鞋。

金世佳看到檀健次表情懵懵的，剔透的眼睛里盛满了自己，算了，金世佳想。

“过来我抱抱。”

门内门外一条线，檀健次站在门内，金世佳站在门外。金世佳拥他入怀，揉了揉他的头发。檀健次伏在金世佳胸口上，闻到金世佳身上似有若无的烟味，青涩的，微苦的，却让他感到无比地安心。他们长久地拥抱，久到檀健次想就这么睡去，醉倒在金世佳为他织就的夜幕里。

良久，金世佳松开檀健次，灼热地望着他，说健次，你知道吗，我去普陀寺的时候师傅说我与佛有缘，身上有佛性，金世佳放松地笑了笑，眼神揉进檀健次眼睛里。所以，我能避妖魔，退鬼怪。我在隔壁陪着你，保你一夜安眠，你相信我，好吗？

檀健次慢慢眨了眨眼睛，问那我以后呢？

什么以后？

我以后害怕了怎么办。

以后有以后的人陪着你。

那我不要以后。

人都会有以后的，健次。

那我不做人。

那你要做什么？

做你脚边的逗号。

金世佳沉默了。

檀健次拉起金世佳的手，自下而上仰望他，把他往门里带。金世佳挥开檀健次的手，又实在心疼，抓住他的手在手里搓着回暖。金世佳像在做手术，他低着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健次，门内门外这条线我不能跨过去。他在固执地坚守着某一条不可跨越的边界，克制着不该有的脱口而出和情难自已。我不能跨过去，金世佳又重复了一遍，金世佳微微弯腰与檀健次平视，用说台词的表情对他说，健次，人要有界限，有些雷池是不能跨过去的。一步差池有可能就是两个人的万劫不复。

檀健次就笑，你不是有佛性吗？左右去不了地狱，你来度化我。金世佳又沉默了。金世佳有种驴唇不对马嘴的焦急，他说健次，你怎么能让风筝和风筝线在一起呢，风筝飞得好好的，有了风筝线就只能局限在那一个半径，这不是谋财害命是什么。

檀健次插着兜，摆开舞台上的阵势：那我问你，没有风筝线，风筝飞得起来吗？金世佳说，好风凭借力。没有风怎么办？那就等。檀健次点点头，那我问你，它怎么回家？金世佳沉默了。

不甘心似的，金世佳说，我给风筝装导航。檀健次叹了口气，说佳哥，我不是风筝，你也不是风等线。我是一只下海的船，而你是我的港。你说风筝和风筝线，那我就跟你说风筝和风筝线，风能让风筝飞得高，风筝线才能让风筝飞得远。

檀健次看着金世佳的眼睛，也用讲台词的态度说，佳哥，我这一触船，一生可以驶向很多地方，但我只希望拥有一座属于我的港，那么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有所念有所归。檀健次顿了顿，才把这句话说完，那样我就有家了。

金世佳握着檀健次的手紧了紧，钝钝地说，多多，我做不了你的港，我连我自己是什么都不清楚，我自己都可能是不知道搁浅在哪个海沟的船，我怎么做你的港呢？檀健次说，可是我害怕。

金世佳一时没转过弯来，有点愣愣地看着他。

可是我害怕，你要不要来。

健次，多多，我抱过你了。

可我还是害怕。

金世佳无奈地笑了，你在耍赖吗，多多。

佳哥，这是撒娇。

……

檀健次抓着金世佳的略博，表情又恢复到那种执拗，他说佳哥，你是不是觉得你不能爱我？金世佳点头，说对。所以你爱我对吗？是不能，而不是不是。

聪明的金世佳落入了檀健次的圈套，他仍然站立，却感觉肩上压着万重山，脊背弯折成一棵歪脖子树，不知道谁要一头吊死在他身上。金世佳不想说谎，他换了一只手搓，表情仍然晦暗，语调长得像一声叹息。“对，我爱你。”再说一遍。金世佳抬起头，直视檀健次的眼睛，他的声音是生怕惊扰到什么的轻，却又沉重地好似海誓山盟。我爱你。檀健次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金世佳抹去他眼角的泪，单膝跪地给他抽平了裤脚，心里还是泛痒，聊胜于无地握住檀健次的脚暖了暖，最后直起身，开始一颗一颗地系扣子。

两个人靠的很近，金世佳感觉檀健次的目光似有实质，那诚恳的祈求和与之矛盾的宽容结合在一起 侵蚀着金世佳的固执和理智。金世佳企图在一次次辩论中分析利害，筑牢自己的边界，让檀健次知难而退，或者把檀健次推远。他一向清醒又冷静，认为檀健次是聪明的小鸟，能够读懂他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却没想到檀健次比金世佳还要固执，他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爱意剖白，那真诚灼热得另金世佳心惊。

那样赤裸，那样纯粹，却也血淋淋地让他心痛，另他心碎。他需要时间来促成自己的自洽，这样他才能正常地运转，却没想到这兵败来得那么不及防，一滴泪就能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爱情好玄妙，像毒药又像解药，能让诚实的人说谎，能让聪明的人装傻，也能让黑夜里两颗截然不同的心脏同频跳动。

他常常说一诚可以抵万恶，认为那是自己的信条和底牌，而如今檀健次在用他的真诚，抵抗来自金世佳的恶。金世佳后知后觉地想到，可是我明明该是爱他的。

檀健次那样生动，笑起来嘴角圆圆，眼睛弯弯，像小兔子一样纯真可爱。天热的时候他会把手插进玻璃门的把手缝隙，脸贴着玻璃降温。等戏无聊会去海滩上用小石子挖沙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还会去拿着豁口的塑料瓶子赶海，捉半瓶的螺。去石缝里捉螃蟹，被夹了就叫，可还是笑得开心又灿烂。会在占据半个视野的波光里，越过重重人海跟跑着向他走来，然后举着手里的贝壳说，看，佳哥。然后金世佳就跌入檀健次的眼睛，此后他再看不见波光，眼里只盛满檀健次眼睛的剔透和晶莹。

金世佳在檀健次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垂下了夹着烟的手，弹了弹烟灰，避免烟雾侵染檀健次。以往他与健次坐在一起时，并没有把檀健次太放在心上，依然自在得抽着烟，他认为如果檀健次不舒服的话自己走就好了。可是檀健次一直在他身边。或许在他远远就放下烟的时候，他理智的墙壁就已经开始瓦解了。

檀健次的生动和纯然让金世佳变得柔软。金世佳过往充满迷茫和矛盾的经历让他对生活失望，他清高自傲，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污，于是练就一身金刚不坏的棱角和毛刺来抵御这世界的丑恶与浅薄。可檀健次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十几年同样跌宕起伏且无人问津，可他明明每一样都出类拔萃。他认为人不可能怀才不遇还不愤世嫉俗，能做到不怨天尤人已属上乘。可檀健次依然谦逊低调，认真努力，他如此热爱生活，热爱演艺事业，骨子里的热忱使他生动而明亮。因此几乎剧组所有人都喜欢他，包括金世佳。

在檀健次的感染下，金世佳也变得爱笑，他严肃灰白的世界里渲染上色彩，他开始喜欢上玩笑，小玩具，搞笑视频，大脑神经活跃起来。截然不同到经纪人都说，佳哥你变了。是吗？

人人都歌颂艺术高于生活，却忘了前一句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其实艺术的本质就是生活。

他一直追求阳春白雪，有时会浑身发冷，他已经过了寻求认同的年纪，也不知道追求了多久，久到自己都感觉到疲急。却没想到，在他随便接到的一个剧里，触碰到了最本真的艺术。

如果说金世佳是互古不变的万丈冰，檀健次就是他心头纯洁明亮的仰山雪。

拥有檀健次，他愿意粉身碎骨，以冰化水，殉作万重山峦。

他不忍打碎这份纯真，那恶太沉重，是要下地狱的。

他把所有扣子扣好，深深看了檀健次一眼，然后向他伸出了手。檀健次露出了一种他看不懂的表情，像是终于得到奥特曼的小朋友，整个人似乎都明亮起来，那笑意也蔓延到金世佳眼底。算了他心里想，金世佳的骄矜和理智不值一提，小孩想赢，那就让他赢吧。

檀健次一拽，金世佳身体就向檀健次倾斜过来，金世佳抬脚，轻而易举地跨过那条线，坠入到名为檀健次的爱河里。

夜晚，金世佳搂着檀健次，檀健次从金世佳臂弯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金世佳想让他好好休息，就把他按下去，檀健次又梗着脖子探出来，反复几次之后，金世佳笑了。“干什么呢你，真人版打地鼠？”檀健次转了下身体，双手一撑坐了起来，金世佳也坐起来，往上神了神被子盖住檀健次的肚子。他不擅长熬夜，此刻有点困，含糊不清地问檀健次怎么了。

檀健次靠在金世佳肩上，说佳哥，你那天在我房间门口坐了一夜，我看见了。拍完溺水那条戏的晚上，檀健次睡不着，想出去走走，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打开门，惊讶地看到金世佳像石狮子一样坐在他门前，已经睡着了。脚边摊着一本佛经，手里还捧着剧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檀健次按下起伏的心绪蹲下身看，展开的一页最上面的空白处，写了对杜城的一些分析，还有旁边几乎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健次，平安。

最后一笔的横斜了半张纸，仿佛睡着之前模糊的一笔。檀健次小心地把手伸进金世佳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隔绝的墙壁的冰冷。金世佳歪了一下头，檀健次呼吸就乱起来。

金世佳哦了一声，说怪不得那天晚上他梦到了水母。“你从那天就开始守着我了”“嗯，我也做梦，我也害怕”“是吗？梦见什么？”“梦见你贴着我热舞，扭腾和顶膀，吓死我了。”“喂！！”檀健次捶金世佳，两个人就都笑出声来。

金世佳把脖子上的红绳摘下挂到檀健次脖子上，摆正拍了拍，说物归原主了。檀健次捏着符有点回不过神，“这符是给我的吗？我以为是给剧组……你去南普陀寺，是为了给我求平安符?”

“嗯，嗯……”

金世佳嗯了一声，又拐了个弯，说是也不是，我还求了别的，但是不能说。

檀健次还想问，金世佳就揽过檀健次的肩按在怀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好了祖宗，睡吧，再不睡你的守护神就要猝死了。”

“奥对了，找个时间跟我一起去一趟普陀寺吧，我去还愿。”

檀健次嗯了一声，在金世佳身边沉沉睡去，睡得如溺水那天晚上一样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