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庆拿着饭盒出了门。木门如往常一样,吱嘎一声。十一点是饭堂开放时间,每一天他总是提前五分钟出门。
饭堂在老人会,是这几年村里的公共福利,专门提供给60岁以上的老人。家庆虽然脸看起来显老,其实才30出头,但村里还是大方接受了他。
从家里到老人会不过二十米,走过家门口的三五米泥土路,转角再走十来米水泥路,就到了老人会。
今天的饭菜是茄子和冬瓜,和昨天一样。家庆拿着饭盒慢慢踱回家中。木门吱嘎一声,回来了。像是一位家人在打招呼。
父亲这几天不舒服,躺在床上也不怎么吃饭。
家庆的父亲已经七十多了,娶媳妇生家庆时候,已四十来岁了。
这几年有些消停,放在以前家庆在外上班时候,每次回家都是一副愁眉苦脸。
“家庆啊,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没有。”
“要求不要太高,自己家情况你也要清楚。”
“没啥要求。”
“你妈要是活着,都被你气死了!”
“我妈死了。”
2
家庆的母亲,是在他上小学时候死的。
那时,同学们正在课堂上朗读课文,一个邻居急匆匆跑进教室,
“家庆,你妈掉粪坑里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
家庆跟着邻居回去了。
看到的是,父亲蜷缩着身体嚎啕大哭。旁边躺着母亲的尸体,上面爬满白色的蛆。
过了几天,家庆回来上学了。
同学们一见他,就喊“家庆,你妈掉粪坑里了”。
每次这样,家庆并不愤怒,只是一个人走到角落里。
后来听人说,家庆的母亲一直有着打摆子的毛病。那天上厕所全身发抖,没坐稳掉进了粪坑。去抓粪坑边上的棍子,结果把棍子也拉了进去。等人听见动静来的时候,家庆的母亲已经没动静了。
3
家庆扒拉着饭,慢悠悠吃完了。若有所思,也若无所思。
看着父亲年迈的身体,父子两人还住在家徒四壁的土房里。拿着前几年上班攒的十来万,家庆想给自己家盖个新房。
自从前年回家,隔三差五就往村委跑,跑村长家,书记家,一个个村干部家。即使说破了嘴,就是不批。
宅基地名额没有了。上面批不下了。各种说辞都有,就是批不下了。
慢慢的,钱越用越少,也越来越不值钱。家庆脸上的光也一点点暗淡。
4
说到家庆的脸,不知什么原因,从小学时候,就长着一副老人脸。干巴巴的,仿佛写满了沧桑。
他走起路来,总把手别在后面,像极大人的做派,还开始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当同学们讨论“这道题好难,怎么也解不开。”
家庆总会说一句“就算解开了又能怎样呢?”
当别的小孩放学哗啦啦冲出教室去疯,“家庆,要不要一起去打弹珠?”
家庆总一个人轻轻的收拾好书包回家,“弹珠有什么好打的,小孩子才打弹珠。”
放学后,家庆回家给自己做饭。技术火候不到位,至少也是弄熟可以吃了。自己吃完后,把剩下的饭菜装到饭盒里,给还没下班的父亲留起来。
5
今天的饭,比前几天好一些,加了点荤菜。
吃完饭后,家庆关上木门,吱嘎一声。踱步到了老人会门前。
一群老人聚集着晒太阳,享受着饭后一支烟,让自己沉浸在往事里。
“我五十八岁那年,从温岭运到永康,一个人,一大车,一下来西瓜全部被抢光。隔壁邻居我都来不及送。卖了三百多块钱。”
“六几年闹饥荒,死了好几个。我们一家吃树皮过来。还到桥头本保殿挖观音土吃。现在的后生,真是吃不了苦。”“你老糊涂了吧,六几年都新中国了,怎么会饿死人。”
“你知道那个谁吧。之前当村长那几年,事情屁也没干,拿了不少钱。到现在都躲到村外去了。”
“嗳,家庆,你天天吹牛说盖房子,到底啥时候动工啊?”
家庆蹲在一角,抬头看看这群老头,走了。扔下一句“娘卖比!”
6
听同学说,大学毕业后,家庆到市里的数码港工作,给人家组装电脑。
那几年赚了点钱。没有女朋友没打算结婚,这钱也没地方花。
谈恋爱,这个词,在家庆那里是陌生的。
上初中的时候,大家都慢慢进入青春期。
家庆成了班上个子最矮的男生。别人都一米五几一米六几的身高,他还是停留在一米四。
家庆喜欢说,“浓缩的都是精华”。
女同学们回应,“这精华也太稠了。”
毫不奇怪,班上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
班上只有一个斯斯文文的的男同学,以学习委员身份和他一起讨论学习。这段珍贵的友谊,随着升高中后就各奔东西。
穿着旧巴巴的衣服,长着一张老人脸,爱说莫名其妙的话的家庆,在同学眼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爱情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友情也随着际遇分崩离析。
家庆手上拿着十几万,够在市里买个二手房,付个首付月供。可结婚对象都没有,买在市里干嘛呢。
陆陆续续的,村里同龄人都盖起了新房。
家庆想着自己还有个父亲。
这几年腰弯的越来越大,饭量越来越小。趁着还康健,享几年清福吧。
自此,家庆开始家和公司两边跑,开始忙活盖房子的事,后来不知为何工作也辞了。
7
“娘卖比的,他们到底批不批?”家庆急了。
“后生,说话不要这么呛。到时候甩你一巴掌,你也没话说。找村干部做事,咱就是求人。”旁白老人怕家庆惹祸,特意提点了一句。
今天开放有些晚,老人会门前,早已聚集一群人。大家坐在小板凳,靠着墙角和人聊天。
“我每天在家,连班都不上,就是要村干部给我把这事给办了。”
“后生啊,年纪轻,就该去上班。就算你天天守在人家门口,也没用啊。”
“不办,我就跟他们耗!”
“人家开着厂,办着公,一点不耽误。这事情急不得。那个谁谁家,两年了不也是批不下了。轮到你家还早呢”
“我爸还能活几年,这个身体。还不趁早给我办了。”
老人叹息一声,拿着小板凳,去看人家打麻将了。
家庆拿着饭盒,往家里走去。木门吱嘎一声,家庆往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8
家庆的大学时光,没有一个人知道。
在大多数人都恋爱的季节,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有木有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家庆从来不提。
家庆有过几次相亲。最近一次是回家前的那段时间。
女孩子也在市里上班,各方面条件谈得差不多。唯一的要求,是让家庆在市里买套房,以后两个人生活在市里。家庆也是答应了。
他回家和父亲商量。父亲生病躺在床上说,“好,你妈会高兴的”。
不知什么原因,回到市里,家庆却拒绝了那个女孩。
家庆到底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9
“知道吗?那个谁家的宅基地批下来了!两年了!”
家庆抬头看看,老头说话唾沫横飞,仿佛偷看寡妇洗澡一样激动。
家庆扔下饭盒,抬脚就往村长家跑。
“家庆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叔跟你说啊,这个,村里宅基地名额有限。你知道的吧。”村长咽了口唾沫,看家庆没反应就继续说。
“这些都不是我一个村长能定的,都要往镇上跑的。村里也有很多难处。照顾你一家,别人家就会有闲话。”
家庆还是低头不语。
“你不要以为村长好当,有时候比市长好难当咧。真要批,要不你来当村长,你给我批?”
过了一会,家庆说,“那个谁家不是批了吗?”
“哎,你看你,瞎打听什么。谁说批了。我是村长,批了我会不知道吗?”
“陈老头说的。”
“娘卖比,这死老头。他的话,你能信吗?”
“我信。我看到那家昨天买了一堆钢筋。”
“要么这样,你先跟邻居商量下,你家四周每家都同意了,我就给你批。”
“好”,说完家庆走了。
10
母亲去世的那几年,家庆常常一个人躲在杯子里哭。
眼睛一闭就看见同学们朝他喊,“家庆,你妈掉粪坑里了。”
他没想着去揍同学,只是埋怨为什么要死在粪坑里。死的时候还一身蛆。
家庆想,长大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粪坑炸掉。
后来,邻居家都盖起新房子,各家用起抽水马桶,再也没人去蹲粪坑了。
不久,村里就以卫生环境的名义,拆除所有的粪坑。
家里没有盖房子的,只好去村里的公厕解决。
家庆从回家住后,每天早上也是跑公厕跑。
一不小心,还是能看到白色的蛆。家庆,克制不住泛起恶心。
11
家庆去和各家邻居说,自己打算盖房子。
邻居们嘲笑他,“十来万盖什么房子,打个地基都不够。”
家庆说,“那就先打个地基,慢慢盖。”
“你打地基,不会吵到别人吗?你盖起来,把我家阳光都遮住了。哎,你这人,怎么不替大家想想。亏我们小时候对你那么好。”
家庆没听完,就走了。
过了几天,家庆和父亲在外面暂租了房子。
家庆招呼师傅们拆掉土墙,准备打地基。
哗啦啦,土墙倒了。
家庆看着面前的这堆泥土。他呼了口气,终于可以告别过去了。
仿佛这堆泥土,掩盖了以往所有的哀伤。
邻居路过时,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家庆想,就不该理这些人。
12
事情是打地基那天发生的。
师傅拖着钢筋,经过那三五米土路,不小心敲破了隔壁家卫生间的玻璃。
邻居马上冲了出来,骂骂咧咧,把师傅教训一顿。
师傅无奈,找家庆来帮忙。
家庆一看,马上道歉赔礼,塞给邻居一百块钱。
邻居说,“就算是一万块,你也赔不起。”
家庆无奈,“叔,你看我也道歉了,钱也给了,这事就算了吧”
“怎么算,你家盖起来,别说玻璃敲破,阳光都没有了。我家怎么晒衣服。”
“叔,你家那么大,晒前面不也可以吗?”
“晒前面不难看吗?”
家庆试图缓和气氛,“叔,我爸也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我在家也耽搁了快两年了。就想这事情早点弄完好上班。等我上班了,再去谢谢你好吗?”
“我不要你谢,我要你别想着盖房子。”
家庆那干巴巴的脸,一下子满脸充血。
“我凭什么不能盖房子。只准你们盖房子。每天晚上,你们洗澡水还往我家这边排。我澡都不好洗,还要每天早上去公厕蹲坑。还要看那些白色的蛆。”
“你不早就看惯了蛆了吗?你妈死的时候,没看够啊!”
邻居说完,感觉身体暖暖的。低头看见一根细长的小钢筋,在自己的肚子里。
这时候,陈老头看到这一幕,丢了句话,“地基没打,咋打人了呢?”
13
拘留了十五天后,家庆回到家里。
父亲拖着病体,去给邻居赔偿了十万块。算是了结了这个事。
家庆去找村长说理,这个钱能不能帮忙协调解决,少一点。
村长说,“你捅了人,人家要多少就是多少。早点解决吧。”
家庆低头不语。
村长说,“老人会你可以一直吃着,你和你爸村里都照顾了。”
家庆依旧低头不语,转身离开了。
14
吱嘎一声,木门关上。
家庆走过家门口的三五米泥土路,转角再走十来米水泥路,又到了老人会。
今天的饭菜是茄子和冬瓜,也和昨天一样。
家庆拿着饭盒慢慢踱回家中。
木门吱嘎一声,回来了。像是一位家人在打招呼。
修改于2018年6月5日 上海桃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