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
此诗写天上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而落笔的视点却在地上。从全诗叙述的角度看,诗歌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他们夫妇的离别之苦。尽管诗歌是借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被银河相隔而不得相见的故事,但着力点则是抒发人间因爱情遭受挫折而痛苦忧伤的心情,即借天上悲情以写人间相思悲苦。
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最早的记载是源于《诗经·小雅·大东》,诗中写道:“维天有汉(汉,天河也),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襄,次或行)。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睕(明亮)彼牵牛,不以服(服,驾)箱(车箱)。”从《诗经》“劳者歌其事,饥者咏其食”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审视,诗中所言本应该是在人世间真实发生的事情,但从语言记录的信息看,则是用联想与想象之法诉天上之事,这应该说在《诗经》里是比较独特的一种言说形式。不过,诗歌借天上事言人间情的手法,把两个时空有机地对接,架构双元陈说的时空,叙事抒情,使诗歌的意蕴更为丰赡。
自《诗经》始,诗歌作为文学发轫的样式,经过集体的歌咏而变成劳动者用以宣泄内心情感的工具。尽管初始是以口头的形式呈现,但这种传情、言志功能的嫁接,使诗歌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抒怀言情的工具。因为是口头的传唱,自然形式就比较灵活自由。也正是这种灵活自由的语言形式,从为抒情自由的宣泄情感找到了合适的工具。不过,作为一种文学样式,随着从口头走向书面,从民间走向官方,原本原生态自我言说的形式慢慢回归到正统。这种规范性的回归,首先表现在语言形式的规整。从《礼记》的“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的两言开始,到后来的三言,由于语言信息的有限,严重地制约情感的寄托与表达。这样,到了“诗三百”就出现以四言为主的诗歌形式。而《诗经》的四言为主,兼有杂言的言说形式,虽然大大提升了诗歌抒情表意的时空,但从规整性和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性角度看,语言形式的自由灵活虽然为情感的表达提供自由的时空,但对文学样式的成型成熟不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每一种文学的发展都具有自身的规律性,诗歌也不例外。随着社会的进步,文化的不断发展,诗歌也在不断地进行自我的修复与完善。时间发展到汉代,继出现了专门负责从民间采集诗歌,然后再进行整理加工,最后献诗于朝廷的机构“乐府”之后,因为有了专门的负责管理和加工诗歌的职能机构,这为诗歌的成熟创造了条件。于是,以五言为主要样式的《汉乐府诗》就代替以四言为主的诗歌,成为主要的诗歌样式。
四言诗向五言诗的过渡,不仅仅是字数的增加,更主要的是诗歌言说视角的扩大和抒情时空的扩展。《汉乐府诗》五言的开创为诗歌向更广阔的时空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为《古诗十九首》的出现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因为有了前期的积淀,除了语言的,更多是言说与抒情方式的探索与尝试,发展到《古诗十九首》,五言诗就成为诗歌的代表性的语言样式之一,而且是成型、成熟。从给大家对《古诗十九首》作出的评价看,从“风之余,诗之母”、“五言之冠冕”的定性中足见《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撇开语言的形式不说,单就书写的内容看,从某种意义上说,《古诗十九首》开启了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抒情性言说样式的先河。“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这是写作者进行文学创作的主要诱因和呈现形式。《古诗十九首》的抒情,一个方面是源于时代,一个方面是源于抒情的主体。当时代与主体叠合在一起时,就有了《古诗十九首》独特的韵味。仔细品读《古诗十九首》中的诗篇,它们归一性的特质是,在诗间流淌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与凄婉。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情感特质,是因为创作主体的人生际遇所致。《古诗十九首》的写作者多是身处社会底层的文士,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环境中,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士子们秉持着“学而优则仕”思想,致力于学,饱读诗书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可是身处乱世,特别是汉代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限制,一下子把身处社会底层的寒门士子拒之入仕途、建功业的大门之外。渴望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但现实又没有为其提供机会和平台。内外交困,郁积于心,如何把这种情感外泄,只有通过诗歌。
“诗家之语,独特之情。”把《古诗十九首》进行简单地梳理,其所寄托的情感主要有三种:失意之士不得志的悲情,羁旅之士思亲念家的愁情和独居在家盼夫归却未归的怨情。《迢迢牵牛星》作为一首怨情诗,虽然对抒情的主体有不同的解释,但更多倾向的说法是女子对漂泊在外的游子的相思之情。只不过这种情感的表达不是直接地呈现,而是通过二元架构的方式,把天上与人间、传说与世情进行对接,在时空的转换中完成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视角聚焦的是天上,而“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则把镜头又那向人间。《诗经·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这弄字是玩、戏的意思。织女虽然伸出素手,但无心于机织,只是抚弄着机杼。至于劳作的结果怎样,“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泣涕如雨水一样滴下来。因何而“泣涕涟涟”,源于日日月月望眼欲穿的盼望,所盼之人却杳无音信。相思成灾,催生的无尽的哀怨。“终日不成章”化用《诗经·大东》语意:“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原本是天各一方,但诗人以“清且浅、复几许”的拷问,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主人公的言外之意是,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字里行间融入是一种怨。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通过人物神态的刻画,把人物放置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纵有千言万语,竟无语凝噎的相视,把两个时空,两个主体融合在一起,创设了丰富的想象时空。《文选》六臣注:“盈盈,端丽貌。李善注:“《广雅》曰:‘赢,容也。’盈与赢同,古字通。”这是形容女子仪态之美好,所以五臣注引申为“端丽”。又汉乐府《陌上桑》:“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也是形容人的仪态。织女既被称为河汉女,则其仪容之美好亦映现于河汉之间,这就是“盈盈一水间”的意思。“脉脉”,李善注:“《尔雅》曰‘脉,相视也’。郭璞曰‘脉脉谓相视貌也’。”“脉脉不得语”是说河汉虽然清浅,但织女与牵牛只能脉脉相视而不得语。”
《古诗十九首》一共十句,除了从内容上书写愁情怨意,在形式上也综合地运用多种表达技巧进行强化。其中六句都用了叠音词,即“迢迢”、“皎皎”、“纤纤”、“札札”、“盈盈”、“脉脉”。这些叠音词使这首诗质朴、清丽,情趣盎然。特别是后两句,一个饱含离愁的少妇形象若现于纸上,意蕴深沉风格浑成,是极难得的佳句;诗歌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借天上的故事来喻现实生活,抒发了织女的别恨哀怨及向往夫妻团聚的感情;抒情和写景有机结合,诗歌不拘于神话传说的故事,而立足于写织女的感情。不仅通过织女怅望牛郎、无心弄机杼、泣泪落如雨、脉脉不得语等场景描写来揭示织女的心情感受,抒发织女的离情别绪,也注意了和景物描写结合起来,通过“皎皎河汉”、“清且浅”、“盈盈一水间”等景语的衬托和渲染,来达到抒发情感的目的。全诗似句句在写景,又句句在写情,情语景语融合无间。诗写景自然清秀,抒情委婉含蓄,却又谐调一致,浑然一体。
《古诗十九首》作为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深刻地再现了文人在汉末社会思想大转变时期,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抒发了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几种情感和思绪。而《迢迢牵牛星》则选取独特的视角来抒发写作者独特的人生际遇和情感体验。爱情与爱国作为中国诗歌表现生活与人生的最为古老的主题,经过时代的沿革和不同时期文化的浸润,被赋予了不同的表现形式。《迢迢牵牛星》以想象与写实相结合的手法,把诗歌融入的凄苦悲凉的情感较好的呈现在读者面前,而文辞间把道家与儒家哲学意境的巧妙融合,让诗歌具有了更为丰盈的意蕴。(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 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