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和阿姨都六十几岁的人了,老了。一个共同点是,都有点儿耳背。
叔叔和阿姨是我父母的朋友,所以,我和他们的孩子自然也就是朋友。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大,儿子小。我呢,也只有一个姐姐,情况和他们家相似。
不一样的是,我们家务农,他们家从商,生活条件要比我们好许多。说是“从商”,其实也就一个在当时看来还算有点规模的一个小百货店,从红糖白盐卖到火柴肥皂,比一般的“店子”东西多。据说叔叔的爷爷倒是北港片出名的巨商大贾,专做茶叶生意。当年建房子,一出手就是九间的正房,庭院的地面铺的全是青石,每块青石重达两百余斤。在我们村,各个小地方又各有名字,比如“窑前”、“村兴”,我们住在“弯杉脚”,叔叔家住的地方自然就叫“九间”了。
叔叔的爷爷即从商。虽然家道中落,但从商的祖业却在子孙辈中得以流传。守着一个百货店,衣食不愁;膝下一对儿女,足以承欢。
叔叔的儿子,自小聪颖,小学时,成绩出类拔萃。在同一个学校,我两杠,他比我低着几个年级,却是三杠,优秀得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惭。后来在镇二中,他的成绩却不明原因地大幅下滑,以至于初中一毕业即辍学。
那时,我仍在念书,对他的情况几乎不了解。只听得父母说起,辍学后,有一段时间他在少林寺或少林寺附近学武术,有一段时间学理发,之后又短时间地开过理发店。大概是在一个假期,我当过一回他的顾客。大多数的人,额上的头发抹向右边,我却习惯向左。理发的时候我把这个习惯说了一次,怕他印象不深,后来又说一次。说第二次时,我感到了他明显的愠怒:“你头发往哪边我怎么会不知道?!”说的时候,按在我脑袋上的双手同时也在用力。
人各有脾气,柔和和暴烈可算是脾气里的两个极端。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的脾气有所领教———当然算不上暴烈,但多少有点儿急躁。人各有脾气,人的脾气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并不很对。一个有棱角的年轻人,如果诸事顺遂,日久自然举止优雅;如果相反,那他原有每个棱角,都可能成为引爆他的身体的导火线。
在他开理发店的那会儿,他的身体的生长发育已基本定型。身高约一米六二,对于70后的男性来说,这个身高明显偏矮,偏偏他又恰巧赶上了一个在审美上以高为美年代。身高既不足,五官来弥补。而他的五官也绝对谈不上优美,只是勉强的端正:圆脸,两颊两块肉嘟嘟的横肉。眼睛如豆,虽圆却小。脸上也不很干净,至少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瘢痕。虽说男子重才不重貌,但这样的形象,无论多么自信,在镜子前一站,多少还是会有些自惭形秽的。外貌如此,以前可以引以为豪的骄人的学习成绩又已经成为过去,眼下不过一个不入流的理发匠,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距离极可能造成了他心理的巨大失衡。
这样的一个职业显然无法满足一颗躁动不安的年轻人的心。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放弃了理发这个行业。听父母说,他后来去了杭州,改行学唱歌。我有些诧异,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十七、八岁,绝不再是一个适宜学唱歌的年龄。况且,唱歌是一个表演性质的职业,而他的外表,又是那么地不能让人恭维。
从他辍学之后所做的而又为我所知的事情来看,都很出乎作为一个相识而又有些相知的我的意料:去少林寺学武术—学理发—学唱歌,走的都不是平常路。我们都担心,担心叔叔从那个小百货店所赚的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填入极不明朗的前途的沟壑。而正在我们担心之际,他却意外地学而有成,边学边在杭州的小歌厅唱歌,成为一个能用唱歌养活自己的人。
1994年我在杭州进修,遇到了他,那一年,他约二十岁。这期间,我们经常见面,经常在一起喝啤酒,吃烧鸡。这段时间,他给我留下两个印象:很会吃,一次可以吃下一整只烧鸡;易恼怒,不管讨论什么话题,只要与他的看法相左,他就会生气。
我一直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虽然相处,却可能并没有走入过他的内心。而对于在与他相处过程中了解到的易于急躁、固执己见等不良品质也并未引起年轻的我的不安和重视。直到那一年,他的表现才引起我隐隐的不安。
那大概是在1999年,我带他去我的朋友家打乒乓球,那时,他回来在家,并且从杭州带回一个女朋友。我的朋友家的三楼有一张乒乓球桌,一张台球桌,另有一个挂在水泥柱上的拳击袋。凡是男人,大多喜欢对着这个拳击袋抡上一拳,以显示力量。他不例外,但例外的是,他发力过猛,拳头击中拳击袋后,滑向拳击袋后面的水泥柱,顿时一手的血。
我是在我的朋友家,他是在他的朋友(我)的朋友的家,身边还带着初次跟他回家的女朋友。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估计大家都会感到不适,我,我的朋友,包括他的女朋友。
这是我初次也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的女朋友。浙江缙云人,皮肤微黑,容貌清秀,身量匀停,性情平和。他们在杭州结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在我看来,这个女孩很不错,所以,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不知是当年还是次年的冬天,他却告诉我他们已经分手,至于分手的原因,他没有细说。我暗中揣测,很可能是女孩不能忍受他的那种性格。那几年,福建卫视的“银河之星大擂台”十分出名,他说想去试试,而我们大家对他的这个决定也非常支持。
那年农历的年底,腊月二十五的样子,他刚刚从杭州回来没几天。女朋友已经吹了,而“银河之星大擂台”正在准备着,他看起来很平静,也很放松,起码,我没有看出他的内心有任何的躁动。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两天后,他并没有前往福州,而是返回了杭州,把他的前女朋友约了出来,就在大路上,连捅十几刀,将她杀死!
不得不说,宇宙之中,最残暴的,莫过于人!同类中的自相杀戮,极少见于其他物种。战争,大规模的自相杀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仇人得杀;大义灭亲,亲人也可杀。杀人,早已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文化!而杀人者,人人得而诛之!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一个“杀”字!
为了争取一个“死缓”,叔叔倾家荡产。
为了争取一个“死缓”,叔叔已经倾家荡产,接下来还得把“无期”争取为“有期”,又得把“有期”的“期”尽量缩短。一对农村的普通中年夫妻,从此开始陪着儿子赎罪,这一赎,就是十五年!何况何时才是尽头,尚不可知。所不同的只是,儿子在狱中,父母在监外。
随着15年光阴的逝去,故事中的人,包括我,都早已变了很多变。昨天阿姨因面瘫前来针灸,由叔叔陪着。我都已老,何况他们!我抽出一只烟,递给叔叔,他忙不迭地后退,我再递,他再退。他退出了办公室,一直退到了走廊,一边退,一边在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