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31

还是那山那水

李忱


今年七月底,少有的36度高温笼罩着吉林大地,借着这热情,我们兄弟一行从长春前往桦甸八道河子复兴屯(曾叫黄家油坊)。桦甸,位于吉林省东南部,地处长白山余脉,早在10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唐代曾在这里设城建镇,苏密古城遗址至今保存完好。桦甸于1908年(清光绪三十三年)立县,1988年撤县建市。复兴屯离县里40多公里。此次故地重游,也算是少年离家的返乡、过往岁月的追寻、记忆深处的踏访。

烈日灼照,驱散了白云,只剩湛蓝的天空,也烘烤着公路两旁的庄稼浓绿饱满。路比过去宽了,可过眼的肇大鸡山,好像没以前高了。按导航提示,前面修路需绕行,我们钻进一条小路,光线一下暗下来,仿佛穿进了森林,两旁大树的繁枝茂叶像天棚一样,把道路密实地遮住。打开车窗,顿觉清新凉爽。路非常好,但宽度仅容一辆车,都不知道对面来车如何错过。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闪过的标志牌,有老狼沟林场的字样。

走出小路,拐上很宽的柏油乡路,往前走,见路旁边立一个石板,标明“李家堡遗址”,吉林省人民政府2014年公布的吉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桦甸市(以前是县)人民政府立。旁边还立了一块“桦甸市文物长制公示牌”,标明是青铜时代的古遗址,还有乡镇村三级文物长的姓名和电话。

当年在这里生活三年多,从未听说过这个古遗址。怀疑这是不是当年的李家大队。赶紧向遇到的老乡打听,他说就是原来的李家大队,往前走5里多路就是复兴屯。没想到我们穿了一条特别近的路,节省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环视周边的村和路,找不出一丁点当年的模样。继续向前去复兴屯。

近乡情更却,思绪一下子回到了52年前……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按着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城市里的好多单位都响应号召,派部分干部职工到农村插队落户。东北师范大学(当时称吉林师范大学)行动的比较早,当时把在职干部插队落户称作走五七道路,下放干部都称五七战士。从师大的下放人员看,不明白是什么标准,有德高望众的老教授、也有文革中的造反派,有老师,也有工人。有干部也有普通人员。下放要“四带”:带工资、带户口、带粮食关系、带家属。下去也不知能不能回来。我母亲当时在东北师大医院药房工作,身体也不是最好的,长年胃溃疡,月月开诊断,但药房一个名额就摊上她了。

当得知我们家要下乡插队落户消息后,长春的亲戚都来帮忙收拾东西,我本家嬸子的父亲,我称于姥爷,是东北师大食堂的厨师,年纪也不小了,腰里别把斧子,天天来家里,钉箱子,捆包裹,我们都担心他累着,他话不多,闷头就是干活,很让我们感动。妈妈的老朋友路姨几天前请我们全家到她家吃饭,临走时,望着泪眼模糊的妈妈,她拉着妈妈的手并安慰说要坚强!二舅家的兴仁表哥从下乡的集体户中赶回来,四舅家的兴春表哥初中毕业正准备下乡插队,都来帮我们搬家并送我们到下放的村屯。

1969年12月26日,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诞辰日,不容易忘。那天,天气阴沉,下着小青雪。早晨师大派来了一辆大解放卡车,在长春市永昌路一幢两层的灰楼前停下,这是当时我们家住的筒子楼。把几天前就打包好、绑上标签的两只红木箱、一个用木板临时钉的大箱子、几个纸壳箱、6草袋子煤、一辆半旧二六型红星牌脚刹自行车装上车。还有师大公家的一个书架和三屉桌也装上车,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后,这两件东西是要拉回单位的。

到火车站,看到师大把这件事整的挺大,去桦甸县下放的教职工集体出发,学校派人敲锣打鼓欢送,专门协调铁路用客货专列运输,搬家的东西装上货车,人员都上卧铺车厢。二位表哥跟我们一起走。

那天觉得火车走走停停,时间过的太久太久,100多公里的路程,走了一下午和晚上才到吉林市边上口前镇。下车后,才公布每户五七战士具体居住的地点,每个小队两户,分到一个生产队的五七战士互相招呼一起行动,与我们分到八道河子公社李家大队复兴一队的,是历史系的庄叔。当时没有见到。从火车下来的大队人马,被临时安排到一个疗养院住宿,前往疗养院有一段路,那天夜里,星空明亮,天气干冷,周围宁静,互唤名字的喊声不时回荡。疗养院只管住,不管吃。我们自带了甜饼、蛋糕、馒头和咸菜。当时只想吃馒头和咸菜,甜味的东西一点也不想吃。

第二天一早就前往居住点。家具都装上大卡车,家庭成员多,驾驶室坐不下的,都乘坐绿色的长途大客车,但那天的大客都成了乘载五七战士家属的专车。父亲和弟弟乘坐拉我们家当的大卡车,我和母亲、仁表哥乘坐大客车。性格活跃的春表哥不甘心被动坐大客车,说他自己走,后来得知,他不知怎么混上了指挥车。

那天从口前到桦甸县的公路上十分壮观,卡车排成了长队、夹杂着大客车在路上缓慢蠕动,这么多车,路也没有现在宽,一路走走停停。父亲乘坐的卡车在我们的前面,后来走到哪里都不知道了。应该说大规模搬家的行动组织的很好,这么多车,谁走哪个线、坐哪个车、谁到哪里下车,都安排的很妥当,我们乘坐的大客车,随着不断有人到居住点下车,人越来越少,天也越来越黑。到达复兴屯已是晚上8点多了,我们在村里的路边学校前下车,大客车还要继续开10多里送最后一户到四方甸子。一下车,感到正下雪,村里的好多人都围了过来。除了接我们的人招呼着,其他人没有任何语言,乡亲们的热情都已被寒风覆盖,惊奇和接纳都化作了沉默的含蓄表达。

来到离小学不远的老齐家,父亲、弟弟和春表哥,下午就到了。进屋后脱鞋上炕,赶紧围着小饭桌吃饭,一天没正经吃东西,真是饿了。只记得菜是土豆丝,土腥味特别大,但还是吃得很香。当时村里还未通电,只靠小饭桌上的煤油灯照明,我们的房东老齐家,三间房,我们住的这间东屋,原来住着齐家老大齐国忠大哥一家三口,孩子还特别小。队里按着上边的要求,与齐家商量临时倒出来,齐大哥一家搬到老丈人家住。齐家是个大家庭,6个男孩、2个女孩,齐大娘怀里还抱着老儿子小福子,与齐大哥的孩子,叔侄差不多同岁。我们在南坑吃饭时,齐家人都过来了,还有小队干部,屋里满满当当的,有坐着有站着的,队干部先是表示欢迎,然后简介村里和老齐家的情况,承诺有什么困难,队上可帮助。齐大娘依次介绍家里人,叫一个孩子,就站起来一个,北面墙上就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饭后,房东家人散去后,我们一行6人就睡在这一铺炕上。真正的农村生活由此开始了。

新的一天早晨,父母开始跟房东学着用灶台大锅做饭,忙着锅里的菜饭,就顾不上脚下灶坑里的柴火,搞得外屋冒烟咕咚的。房东家与我年龄相仿的老四领我到外面去溜达,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村子里很静谧安祥,没有了城市的喧嚣,看不到车水马龙,纯净的凉气沁人心脾,湛蓝的天空,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大黄顶子山,严寒把树林砍的只剩黑褐色的枝干密密麻麻插在白雪里。空白的还有当时大脑,不知要在这里呆多久。

那时文革还在“斗、批、改”阶段,正在挨整的父亲还要回单位继续接受审查,直到清理阶级队伍结束,才能离开单位。家里简单安置后,父亲就回长春了,春表哥作为户长正在筹建去浑江插队的集体户,也回去了,是不是与父亲一起走的,记不得了。

仁表哥留了下来帮我们过渡一段时间。在农村,维持正常的家庭生活,应付挑水劈柴、拉碾推磨,耕种养殖等等家务农活,没点体力是不行的。当时我才12岁、弟弟10岁,母亲还有严重的胃病,初来乍到,没人帮助会有很大困难。在农村那几年,也多亏了仁表哥,每年冬闲时,就到我们家来帮忙干体力活。

在城里生活舒适的孩子,突然到农村过苦日子,落差还是很大的。但我和弟弟适应得很快。新奇和好玩,暂时忘却了其他。第二天我就与村里的孩子在学校门前小操场的雪地里踢球,在村里转悠,玩雪爬犁。春季开学后,先到村里小学的六年级教室听课,有点跟不上,就到五年级班。

对比城市,没有亲身经历,体会不到那时的农村真是贫穷、落后和艰难。生产队也没有啥公共设施,村里不通电,道路是土路,夏天遇雨,滑陷泥泞。村里的小学就是五六间土坯草房,教室之间是用长条木板隔开的。桌椅都是圆木墩上压上长条木板,这也是生产队开大会的会场。五年级和三年级共用一个教室,上课是同一个老师,他先给三年级讲,我们自习,然后,三年级自习,给我们讲。弟弟是三年级,与我在一个教室上课。除语文和算术,其他副课囿于条件都没有。学校可能有3个民办老师。1970年夏天,一位老师病了,我母亲还代过一年级的课。学校门口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土操场,就一个篮球场那么大,两边各竖一个自制的木篮球架,除上课时间,谁都在那里打篮球、踢足球。那是村里唯一的文体娱乐场所。学校经费来自于生产队给的一块自留地上的收益。记得春耕时,老师带领学生种地,上肥是个脏累活,就是挖坑下种后,需要抓一把粪放到种子上,当时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一个城市孩子干不了这个脏活,可我与他们一样挽上一个装粪的土蓝子,边走边往种坑里洒。当然不是直接的牲畜粪便,而是经过掺土发酵后的农家肥,但也还是有骚臭味。就为这再加上学习还可以,小学毕业时还被老师同学推荐为优秀学生。

那时农民住的都是泥坯草房,窗户都是用油纸糊在窗框上。当年农业受灾,队里给每人一年380斤皮粮的量,还是返销粮。过年过节时,队上才发点白面。房东家的兄弟都没有衬衣和祙子,一件棉袄,腰里扎一个绳子,以防灌风。把干靰鞡草用木圆锤砸软放棉鞋里,脚包块布放在草中,就当祙子。粮不够吃,从上边调来的麦麸子和糖渣子分配给农户,房东家就用麦麸子包糖渣子蒸成团子吃,让我尝尝,一尝挺新鲜,说好吃,房东大娘眼泪就下来了,说“这玩仍哪是吃食啊”。

冬闲时,队里组织年青的能吃苦的人偷偷到深山里搞副业(割小杆),就是找直溜的、直径4、5厘米的硬杂木截成1米多长,捆成捆,专门有人收购,赚点外快。队里死个病马病牛,把肉给社员们分一分,打打牙祭。

插队干部家的生活比农民要好一点,至少能吃供应粮。我们家的粮食关系转到公社,买粮都到公社粮站,每月的细粮标准比长春市低,是6斤还是8斤不记得了,白面多、大米少,母亲因有胃病,只能吃馒头,家里每月的白面都留给母亲,我们主要也是吃玉米面、高粮米和玉米馇等粗粮。生产队给了两小块自留地,一是在后山坡上,还有一块是很远的路边边脚地,吃菜解决了。

1970年,生产队还为我们插队干部每家盖了两间房,虽然也是土坯草房,但是自己的家。盖房时把外屋间壁出半间,从里屋过堂成三间,我和弟弟住外间,父母住里间。房前有粮仓和柴禾垛,屋后有茅房和一片菜地。

家安在农村,沉浸在大自然里,望星空、接地气、近河山、嗅林草,不是一走一过的旅游观光,而是真正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人在大自然里永远都是孩子,她能给你带来发自内心的自由和快乐,也能让你了解到、认识到、体会到、学习到许多在城市里和书本中没有的东西。

春息渐至,万物勃发,鹅黄茸绿,苞蕾露芽,蛙歌莺唱,播种庄稼。与小伙伴们进山采野菜,爬树掏鸟蛋,踏青辨林木,游山识草花。真正的山水总是比城市里的儿童乐园丰富多彩。

夏炎氤氲,蝉鸣树懒,溪溅翠石,河涛渠满,野花草地,思长梦短。跳进河里洗澡(游泳),静坐岸边垂钓,下“捂”子瓮鱼(捂子是用柳条编的肚大口小的筐,放在河流窄处或小溪里两边栏住的流水处,水过鱼留),捉蝲蛄烧烤,加上烤青苞米、烧毛豆,既果腹又尝鲜。更不要说家家户户栽种的果树结出的各种李子、杏和海棠果。

秋实果硕,漫山彩画,阳高气爽,缤纷叶下,忧思长叹,静美芳华。秋天还是收获的季节,到林间捡核桃打榛子,夜照水中穿蛤蟆(田鸡),晒干取油就是名贵补品。尽享大自然的馈赠。

冬寒白雪,大地尽藏,狍夹鸟铳,狩猎“赶仗”(几个人呐喊,哄赶猎物至有效猎杀距离),猫冬取暖,闲话火炕。与邻家孩子在山坡的雪地里滑爬犁,一块骑牛,生产队的牛倌每天在落日前都要赶着队里的所有牛到河边饮水,一帮孩子就跟着骑上牛,直到牛饮完水回到牛棚,刚开始都由小伙伴找一条老实点的牛,把我扶上去,骑在牛后腿上较平的部分。晃晃悠悠,特别好玩。好一幅牧童落日图。

农村的孩子都要在家里帮父母干农活,我和弟弟也不例外。但挑水还不行,个子矮也没劲。就与父亲一起种苞米、豆角、茄子、黄瓜、大葱、土豆、白菜、萝卜等,蔬菜成熟时也吃不完,秋天豆角在架上干了,光豆就收了一面袋子。在自留地里耕种收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不是背下来的,是亲身体会到的。家里当时还养了13只鸡、2只鸭子。秋天还要挖菜窖、埋萝卜、储土豆、积酸菜。与表哥、父亲一道上山打柴,我们村地处半山区,烧柴都是到山里捡倒木,或砍枯木,冬天用牛拉爬犁拉回来,与父亲或表哥一起拉大锯截木头、用长斧劈成柈子。现在这种方式打柴可能不允许了。

1971年我到八道河子公社中学(桦甸三中)上中学,住宿一段时间,后来骑自行车走读。学校每年都放两次农忙假,要求学生到家里所在的生产队里帮干农活。春季农忙当属水稻插秧,届时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父亲、我和弟弟都参加了。五月下旬,山区稻田泥里的冰还未化透,脚踏进拔凉的泥水里十分冰脚。插秧过程非常累腰,每天回来躺下就不想动。为赶农时,劳作时间长,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饭和中午饭都有专人到各家取来送到地里,吃饭就是短暂休息。每人腰里都别着塑料布,下雨时就裹在身上,农活不能停。秋季的农忙假是参加收割。割水稻时,镰刀容易割伤腿,割大豆时,容易被豆荚划伤手,戴着皮手套都能划破。跟大人一起干农活,既劳累又兴奋,有成长的成就感。农村的历练教会了我能吃苦、肯吃苦,适应环境的能力渐渐增强。从外表上看与农村孩子没啥两样。一次医院工会的杨叔代表师大医院到家里看望母亲,问母亲,“你家大忱呢”?我正和小伙伴在家里玩。母亲指着光脚赤膊浑身黝黑的我说,“这不这呢”。杨叔说,“呀,我还以为是村里来玩的两孩子呢”。

李家大队大概有七个生产小队,安排了12户插队干部,有的小队安排两户。我们住的复兴屯有两个生产队,我们住在一队,还有一户庄叔全家是后来的。二队有两户,一户是师大物理系的罗老师两口子。另一户是化学系的李叔,实际就他一个人来了,家并没搬来。五七战士也是有组织的,公社一级称作五七连;大队一级称五七排,好像复兴二队的罗老师是副排长。平时也没什么事,有时组织开会传达学习文件。

当时干部下放有两种形式:一是集中落户五七干校,二是散到各村插队落户。前者把家家户户集中到一起,有专人管理监督,白天干活,晚上学习,从事农副业生产和革命大批判。仅中央机关、国务院各部委就在河南、江西、湖北以及东北等18个省创办五七干校100多所,下放的干部、家属10万余人。如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描述的中央机关和国家部委的五七干校。各地下放五七干校的干部、职工也有数以百万计。如典型出名的黑龙江省的柳河五七干校;后者,像我们家这样,散到各生产队,名义上是让贫下中农管理,生产队一是不指你干那点活,你还不一定能干好,二是你干活生产队也不记工分,所以都懒得管。五七战士自身的松散组织也不便监督和管理,不过这种形式使五七战士少遭不少罪。五七战士们也都根据自己的特长做点事情,庄叔在大学做老师,但自学中医针灸,很有成就,而且实践多年,来后,在大队卫生所坐堂看病,巡诊针灸,他是全大队第一批抽回师大的,但不是回教师系列,而是到医院做中医大夫。如罗老师的爱人王老师、庄叔的夫人屈姨下放前都是中学老师,她们就到大队中学代课。

我们一来,老乡得知母亲是在医院工作的,很快就有人上门找母亲看病,母亲在药房工作,虽懂医疗常识,但不是大夫。他们来看病,母亲让他们到公社卫生院,他们嫌远不去,没办法母亲就拿点家里自备的药给他们,有的发烧、感冒,母亲就用自带的针管给打一针。当时条件简陋,母亲胆也大,针管用完就用小锅煮一下就消毒了。这下好了,两个队的人,头疼脑热的都来找母亲给看。家里的药用完后,生产队长来家里跟母亲说,队上办点药,你就给大伙看吧。

常常是早晨没起床就有人来找,你正在吃饭,人就在桌边等,也没有上下班和节假日,每天母亲总是忙忙碌碌的,她的成就感都体现在随叫随到、雷厉风行的服务中了。我不理解,冲母亲嚷嚷,下放是来锻炼的,你不是大夫,没说让你给人看病,整得我们吃饭睡觉都不消停。她就说屯里的人找到我,说明我还有点作用,累点也没啥。

房东家的齐老四劈柴时,一斧子劈到小脚指头,只剩皮连着,他单腿跳到屋里喊:“李嬸,我把脚劈了”,母亲一看二话没说,直接把小脚指头原位摁上,上药包扎。后来很快就长上了。后来我问母亲,你这么干也不怕没治好落埋怨,母亲说这大冬天去15里外的公社卫生院,交通不便,到那什么都来不及了,另外公社卫生院没有像样的断肢再殖技术,也只能像我这样处理,顶多缝两针。

村里人对母亲非常尊重,大家相处得非常好,秋天果树下果了,这家送一把,那家送一盆。家里有什么活计,邻居和村民都来帮忙,可以说是随叫随到。

我们返城前,突然一天,村东头的老孔大叔扛着他亲手做的木箱,相当于家具店里卖的那种装衣服的箱柜。放下后说道,俺屋里的(老婆)病怏的,总麻烦刘大夫,你们要走了,我家里太穷,也没啥表示的,打一对箱子,送你们回城用。我们很感动,但母亲坚持付钱给他。

清理阶级队伍结束时,驻单位工宣队给父亲的结论是“严重政治历史问题”(多年后我才知道,解放前父亲从黑龙江老家到吉林市上学时,要过许多关卡,过卡需要通行证,如果是三青团员办证很方便,大伯便给父亲办了加入三青团的手续和通行证。父亲当时自己也不很清楚,所以怎么检查也不过关,就这点事)。开春再回来时,是单位工宣队的两个人送回来的。他们与公社五七连、大队五七排、大小队的书记队长都说明了情况,说话也很重,意思是对父亲要监督改造。

不知何故,工宣队二人与生产队长的交接,安排在夜里我家。当时我和弟弟及仁表哥都睡下,屋里的谈话声把我吵醒,不敢大动,只轻轻一转头看到,生产队长、父亲、工宣队二人,不清楚还有谁,都在地上木圆墩上相对而坐,母亲好像坐在炕沿上。感觉仁表哥也醒了,但我们都在继续装睡。不敢动,其他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父亲忏悔似地说:“我对不起党和组织的培养……”这句话很扎心,多少年一想起都不舒服。

春耕开始后,父亲就到队里干农活,一次在村小学前的大地里刨茬(读乍)子,父亲没干过农活,被远远甩在后面,课间时,正好被学生们看到,好多人指指点点,低声讥笑,在我身边的同学都没作声。看到父亲认真、自虐般地劳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又看到房东齐家二锁哥往回刨来接父亲。农民的纯朴在于眼见为实,一个中年下放干部,不管他有什么结论,看到他与他们一起在地里干活,不记工分,干得很慢,但态度认真,他们便同情你、接纳你并尊重你。议论起来,他们不是贬低你的人品,而是笑话你缺少务农的能力,天天一起干活,很快父亲就与农民们嬉笑玩闹打成一片了。

大概1971年,听说父亲来前在吉林省水利勘测设计院(现在已改为吉林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工作,公社就借调父亲,参与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搞土坝的勘测设计,这也正是父亲的业务长项。他经常骑自行车去公社上班。后来听母亲说,县里知道后,还想把父亲直接调到桦甸县水利局,说到那就给房子。我从不敢对父亲提什么要求,就对母亲说,千万不能去县里,我就是想回长春。

倒是同大队的个别五七战士,有些瞧不起父亲,幸灾乐祸地说:“老李有这么严重的问题,大队的五七战士谁都抽回去,他也走不了”。这话后来打脸了。为父亲的结论,母亲专门回长春到父亲单位上诉,后来复查时澄清了问题。直到1973年初,还是父亲单位先于东北师大抽调父亲回去,我们全家随调搬回长春。回城后,父亲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后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提拔为单位的中层干部。

我们家插队落户的最大收获,是1971年,在新建的房子里,母亲生了老三。当时条件太差,母亲奶水不足,也没有牛奶和奶粉,村里有人养羊,弄点羊奶,三弟还不喝,父母就给散在外地的亲属写信求购奶粉,那时各地也买不到奶粉,亲属们千方百计想办法,寄来代乳粉,炼乳等,所以三弟小时营养不良。

东北农村,人情味十足,一家有事,全村帮忙。有一段时间,母亲犯胃病吐血,父亲陪母亲回长春看病,母亲回辽宁老家养病时,都是邻居们和知青来帮忙。有了三弟后,母亲出诊看病时,就请邻居孔嫂或王嫂来照看三弟。在我家前面隔两趟房,有我们队的集体户,都是吉林市来的知青。冬天家里生炉子取暖,开水充裕,还订了一份吉林日报,知青们经常来家里帮忙挑水、劈柴,顺便喝开水,看报纸,我也愿意与他们聊天、下军棋,还经常去集体户与知青们玩。有一年元旦,集体户里屋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用红纸烫金字写成,字潇洒漂亮,文也工整对仗:“涉急流过险滩劈风斩浪,经风雨见世面百炼成钢”,这个我记住了。这是集体户才子知青唐大哥撰写的,他后来到公社中学做语文代课老师。那几年过年时,父亲和庄叔都给复兴一队的家家户户写对联。春去秋来,全家人完全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与村民们也相处的其乐融融。

1972年底,父亲要抽调回原单位的消息大伙都知道了,大队的五七战士们也没想到我家能抽调得这么早。为答谢大家,父母在家里请全大队五七战士和大小队干部吃了一顿狗肉。转过年,二弟与仁表哥先回长春了。1973年1月,父亲单位来一辆大解放,开车司机姓王,他女儿是我小学同学。乡亲们帮忙装车,来了许多人,队长派他大儿子老黑,送我们到长春。东西装完车,用苫布盖上,父母抱着三弟坐驾驶室,我和老黑哥钻进苫布里,司机说行车时不让我们露头。到吉林市,我俩下车,乘火车回长春。半夜到长春,没公交车了,从火车站走到惠民路,父亲的老同学王叔在路口站了老半天接我们,怕我们找不着。回来的五七战士都暂住到父亲单位办公楼里改装成的筒子间。

正想着过去的事情,二弟说,到复兴屯了,我这才回过神来。

到复兴屯,过去的印记一点也找不到了,路边的学校、操场都没有了,开车到村中部,拐进去,看到一个小卖点,一瘦老头坐门口,一聊,原来是齐海林,真没认出来,与年青时相差太大,旁边站着当年屯里最年轻党员小林子,今年也八十多岁了,他儿子是二弟的同学。一提,都知道我们,还有一个老车家的,还知道我和二弟的名字。我们由齐海林领着到老宅,老宅已经扒了,在前面新盖的砖瓦房,住户是孔凡玉和徐米香两口子,孔大哥仔细看眼睛能看出当年的模样,现在腰弯了、腿不灵了,徐米香胖了,她就是当年我们家的邻居,还帮忙照顾过三弟。看到三弟也五十多岁了,很是感慨。聊会儿就去了当年房东老大齐国忠家,他领几个人正在干活,没认出我们,但他没太变,身体很好,进屋后看见大嫂,身体也挺好,他们已经儿孙满堂,生活也富裕了。正聊儿天,齐家老六来了,胖墩墩的与小时一样,他说三哥去桦甸了,二哥也可能不在家,说起我们住过的他家老房子,在他们家的后面,目前老七小福子住。除老四在吉林市外,其他哥几个都在村里,住的都不太远。就不一一看了,问起当年许多同学、好朋友、小伙伴都不在了。看来农村的医疗条件和人均寿命与城市还有距离。齐大哥、老六和徐米香等,都非常热情张罗要留吃饭,才上午9点多,不可能等着吃饭,没看到老宅,挺遗憾。知道现在全村人的生活都好了,都住上了砖瓦房,不愁吃穿,真感到高兴。与乡亲们依依惜别,还要到八道河子中学看看。车行路上我在想,真是乡村巨变,人亦老了,但仔细看他们的目光,仍然纯朴、明亮和满足。远处葱绿的大黄顶子山依旧过去的模样,前面的河水还在唱着古老的歌。

                                    202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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