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明年就能分到新房了——我弟又在做梦了。”
玉冰呵欠一声,揉着流泪的双眼,向里间指了指。老姜放下酒碗,酒碗有着年头,粗粗的白瓷,黑黑的底子。酒碗上嵌着一个红字,细看,分明一个大大的“福”字。
“唉……你弟就喜欢做梦,在梦里他才会高兴。”
侯领是河南最偏僻的一个乡镇,东北接江苏,东南接安徽,相邻两省的经济都很发达,侯领就像改革开放初期一个“赶时髦”的乡下青年,事事都要效仿人家城里人。城里人相亲有车,行!春节回家,拿出一年打工的钱,买“迈腾”!城里人定亲有“三金”“三银”,行!鼓动着爹娘去跑金店!城里人结婚要高档小区,行!把自家征地的补偿款全拿出,盖三层洋楼!大家伙都红着眼睛,竞争着盖房。可谁也没料到,在攀比中,措手不及地就迎来了“拆迁”!
老姜拒绝拆迁。
老姜老实本分,一辈子得理饶人,从来不愿与人起争执。但这回,老姜“硬朗”起来了!
“那是我一辈子的积蓄,那是我刚给儿子盖起的娶亲小楼。”老姜哭着对着村长撕碎了补偿协议。但老姜最终没能挡住拆迁。
老姜是村里拆迁的最后一家。老姜虽然镇政府闹了三回,大门楼子上也插上了五星红旗,但还是被五六个“大盖帽”给强拉出来。等到屋里家伙什扔满了大路,推土机轰鸣鸣伴随着老姜的哀嚎,一下子推倒了大门楼子。直到玉冰两口子从城里赶回来,老姜还是抱着那面五星红旗,坐在自家院里废墟上落泪。
玉冰两口子顾不上一双儿女,把孩子上学、生活一大摊子全甩给了对门邻居。有了二叔一家的帮衬,玉冰两口子和弟弟忙了两天两夜,在自家地头支起了三间活动板房。傍晚时分,云烟氤氲,站在雾濛濛的天幕下,玉冰向东眺望,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活动板房里,星火闪闪,影影绰绰。玉冰流下了眼泪。
玉冰揉着流泪的双眼,打着呵欠,轻轻给弟弟盖上毛毯。外间的父亲已喝完了酒,靠着门框,坐在一双布鞋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外面的老天雾濛濛的,老姜的内心灰朦朦的。
天亮,玉冰约好弟弟一起进城看房。转了四家楼盘,弟弟一开口就问价钱,然后一转身风一样走出售楼大厅,急得玉冰大汗淋漓地撵上:“你老是火急火燎的,你不能和售楼小姐聊聊?”
“聊什么聊?就是聊下去百分之十,咱能有戏?”
玉冰心里盘算,只好去郊区了。玉冰的饭馆常在郊区进货,她很清楚,郊区一片私下开发的楼盘有几个。管它有没有房证?玉冰按了按手提包里的存折,拉了弟弟和丈夫李强,直奔城东郊而去。
天已是正午,太阳直直地烤出了马路上的柏油,黑闪闪地刺眼。知了拉着哑嗓,衰衰地不肯停歇。售楼大厅空荡荡的,空调也不开,闷得人心发慌。
李强敲着干瘪的纯净水桶,敲了十几下,柜台里屋的门开了,带出一股凉风。一个粗粗笨笨、蓬松长发的姑娘走过来,打着呵欠问:“要……要看房啊?”
“是的,小姐,我们要看房。”
“71.4平米,101.8平米的都有,你们要哪一种?给,这是宣传单,上面有价格。”
售楼小姐说完,便倚着柜台,垂下了眼睛。玉冰不好再问,拿了宣传单,到门口树荫下算了又算,71.4平米的,存折里还是欠了一半。玉冰抬头看着丈夫李强,李强转身,抽着烟盯着火燥燥的天。
这时候,售楼外来了很多人,弟弟一眼看见“对象”村里的阿红,便一阵风地逃离,留下玉冰一个人傻傻发怔,两颗眼泪滚落下来。
转眼四年过去,老姜得了一场大病,身体瘦了不少,大夏天的又添了咳嗽。玉冰趁着雨天客少,停了生意,拉着李强连夜冒雨到了地头板房。弟弟刚从南方回来,躺在里间打着呼噜。老姜和二叔外间唠着闲嗑。二叔说:“明年,明年,明年的明年能看到房吗?”老姜好像听着二叔说话,又好像没听见,倚着门框,坐着布鞋,头沉沉垂下……
“玉冰,你爹累了,扶里间睡吧。”
玉冰和李强搀着爹,进里间。弟弟翻过来身体,微笑着呓语:“明年就能分到新房了。”
玉冰盯着弟弟,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