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电影《老狐狸》,讲的是台湾股疯时期的故事。
1987年到1990年,台湾股票从2000点暴涨到12000点。金融市场百年不遇的大牛市,让台湾经济爆炸式发展。据统计,当时台湾股票交易所成交量,等于纽约证券交易所和东京证券交易所成交量总和。可见当时台湾股市的吸金能力令人咋舌。然而,在随后八个月时间里,股市经历断崖式暴跌,直接回落到2000点。无数股民因为血本无归,妻离子散。
廖泰来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中年丧妻的他与十一二岁的儿子相依为命。他在餐馆做服务员,兼职演奏萨克斯风,在家能做裁缝,看电视时还会糊纸盒。儿子廖界非常懂事,小小年纪已经知道帮父亲分担家务、规划未来。
父子俩唯一的小梦想就是赶快攒够本钱,买房子开理发店。房东谢老板很喜欢聪明内向的廖界,认为很像他小时候,俩人成为忘年交。谢老板从收废品事业起家,因为贪婪冷酷,人称“老狐狸”。他把自己的“信息差成功法”和断绝共情他人的人生哲学,都传授给了廖界。
楼下面馆老板老李炒股发财要搬走,廖家父子希望能买他的商铺,然而房价上涨。谢老板见廖界的同学欺负他,就告诉了他同学母亲在工厂仓库卖淫的事。廖界也告诉了谢老板,他的女秘书在餐馆向华哥透露他商业计划的事。
廖界的同学从此不敢再欺负他,而暗恋廖泰来的女秘书也被谢老板殴打和解雇。老李炒股失败自杀,他租的房子成了凶宅,老狐狸答应低价卖给廖界的父亲,然而廖泰来得知老李的家人希望买下他遗留的铺面,马上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们。廖界欲哭无泪,但最终还是原谅了父亲。
男孩子在成长中,必须有成年男子作为他的榜样,廖界生命中,对他影响至深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他的穷爸爸廖泰来,一个是富老伯谢老板。
谢老板也是贫苦出身,他的母亲一生都在拾荒,即便是儿子已经发迹,她依然劳作不休,最后被碎玻璃割破手导致破伤风去世。这个老太太勤快又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所以一直穷困。她的勤快和善良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运。而她在儿子眼中也是一个失败者。
谢老板决意要做跟母亲完全相反的人,他狡诈又残酷,不择手段成为富翁。他赢得了母亲得不到的生活,却失去了儿子的尊重和认同。辛苦培养出来的学霸儿子为了远离他,跑去做无国界医生,客死他乡。
廖泰来的名字合乎成语“否极泰来”,电影里的他的生活比较悲催,够否极,后边没表现他泰来的情况,不过显然,编剧给他这个名字,明显就是祝福好人有好报。廖泰来温和善良,有责任心,而且多才多艺,但他的才艺不足以让他富裕,只能勉强温饱体面,就这样老天爷还不放过,让他丧偶。但他依然态度平和,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贪婪。别人都炒股赚钱,他不参与,谢老板套他话,他就实话实说,为此害得弟弟妻离子散。老李自杀,儿子向谢老板争取到低价买凶宅,他宁可出让机会给更需要的人。他是那种时刻关照别人情绪和需要,为此不惜委屈自己的人,因为电梯里有悲伤的人,他就要求妻子收敛自己喜获麟儿的兴奋。
这种人注定会失去很多好机会好资源。廖泰来唯一可欣慰的是,他是个帅哥,嫁给华哥的老同学杨君眉一直对他旧情未了,谢老板的秘书林珍珍也一直暗恋他,借着照顾廖界的理由来接近他。但他对杨同学的好意只是暗巷回吻,对林秘书的好感只能故作不知。在他看来,不是自己该得的东西就不能要,有时即便是该得的,如果有人会为此不开心,那也宁可放弃。
老狐狸谢老板认为这就是失败者,“能够感受别人的感受也是一种包袱,我感受你的感受,就会把你的愤怒,揹到我的背上”。是啊,你共情于别人,那就分担了别人的因果。所以谢老板要断绝对别人的同情,只顾自己兴旺发达。
断绝同情的方法,很简单,三个步骤: 第一、喝冰开水,第二、闭上眼睛,第三、告诉自己,“干我屁事“。
他就是靠这种方法获得了财富,还把这方法传授给廖界。“跟强的人在一起就会往上爬,你要跟弱的人混,就往下掉。”
苦够了的廖界一度很认同这说法,他不想像父亲一样凄苦地活着,他想向老狐狸这样的强者学习。
然而,当廖界小试牛刀就导致林秘书被解雇,他意识到这后果的残忍。做强者是要牺牲别人的。廖界毕竟是廖泰来的儿子,他对老狐狸说,不想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当他面对霸凌自己的同学时,只让同学告诉母亲仓库有闭路电视,没有直接揭发对方的卖淫行为。当父亲出让了他辛苦争取来的买房机会,他也只能无奈原谅。
廖界,就是了解,了解别人的苦和难,共情和关照别人。但是谢老板的说教也深深影响了廖界的成长。
谢老板说:“邮差送信,小偷偷东西,收垃圾的人被割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世界不会变,我们只能换位置。”
谢老板和廖泰来都是苦出身,都生活在台湾野蛮发展的时期,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一夜暴富和瞬间返贫都很常见。谢老板认可了不平等是好事,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认为“每个人都只能帮助自己”,所以他绝不因为同情而助人并为此牺牲自己的利益。这种人生准则导致了他与母亲和儿子的决裂。
他认为世界不会变,大家只能换位置,他选择不惜一切代价,换到有钱有势的位置,可是向上的路没有尽头。谢老板在更有势力的华哥眼里,只是“小谢”,人家勾搭里长一起给他下套,谋夺他的财产,而他除了打女秘书,也没有别的法子。所以,再强的老狐狸,总有比他更凶悍的野兽在等着把他吃干抹净。
廖泰来则选择安贫乐道,守着自己的底层位置,绝不伤害别人或者占人家便宜。他宁可抠搜自己,比如浴后马上关瓦斯,故意放水龙头滴水以节约水费之类,但他所做的那些努力,如廖界所说,并没有实际意义。他只是兢兢业业做好细节、压缩个人欲望,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的善良没给他带来什么肉眼可见的好报,包括那些美女的爱情,与其说是看中他的好人品,不如说是他的英俊外表更有说服力。也幸亏导演选了个外形养眼的演员来演,不然这个角色实在是很乏味,好得太纯粹,反而单薄。
电影里值得赞赏的人物,是谢老板的儿子谢医生。父亲花心血把他培养成了一名医生,而不是一个商人或者政客,这本身就说明,谢老板也希望儿子以专业技术安身立命,而不是靠着金钱和权势。
林秘书认为谢医生去做无国界医生,是因为跟父亲赌气,是谢老板做父亲的失败。其实舞女出身的她并不懂得,无国界医生这个工作是多么可贵,全球只有最优秀最有奉献精神的医生才能胜任。他们操着多国语言,在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的地区救死扶伤,这是身为医生的最高境界。谢老板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是值得自豪的。
说起来有趣,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大多是幼稚可笑的。李太太只知道跟着丈夫的股市行情大喜大悲;廖界妈是个大大咧咧不注重细节的小妇人;长书包的母亲教子无方且业余卖淫,被老板算计而不自知;林秘书自作多情又自作聪明,反而搞砸了一切。杨君眉完全没主意,听家里安排,考北联考不上,去美国留学好像也没学到什么,最后嫁给华哥这么个疑似黑社会的缺德暴发户,没啥本事还乱发脾气引来家暴,又一心想找丧偶老情人求安慰,她没能力摆脱恶棍丈夫,也没能力救助潦倒的情人,只能做个纠结的美丽怨妇。这种女人就是浑浑噩噩一辈子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廖界是随着时代而成长了,但编剧显然懒得安排一个对应成长的女性形象。大概他们觉得,女性是很难成长的吧?
台湾写实电影里,反映旧时代女性形象,多半都是无知又无明的。比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女同学,简直就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小祸水形象。侯孝贤、杨德昌之类的导演好像也都偏爱类似的女性形象。
廖界再次出现,已经人到中年,是一名成功的建筑设计师。他为什么能成功?大概是听进去了老狐狸的教诲:“不平等是地图,清清楚楚帮我们指出赢的方向。……不知道输给知道。”
廖界成为一名专业人士,专业的人,懂得的知识和掌握的信息自然比非专业的人多,因而可以靠这个赚钱致富,越是业务出众的专业人士,越是富有。这就是不知道输给知道,让人输得心服口服。
他甚至养成了跟老狐狸一样的习惯------遇到难题就喝冰水,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同时,他毕竟是廖泰来身教出来的,他也是丢掉用坏的裁纸刀前要用胶带包好以防收废品工人被割伤。在设计房屋时,会考虑周边的环境,比如不要让自己设计的建筑遮住附近小学的学生眺望大海的视线……
但是,他与他的父亲不同,他的为别人着想,却并不是以牺牲自己利益为前提的。他利用了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口才,说服了不明真相的客户配合他去保护弱势群体的利益,同时还心甘情愿为此买单。此时的廖界已经在同行中赢得了一个让人耳熟的称号“老狐狸”。
廖界这只老狐狸,不是谢老板那种自私自利人人侧目的奸商,但也已经超越了父亲廖泰来那种任人鱼肉的食物链底层。
谢老板认为不平等没什么不好,因为强者是可以利用不平等来生存的。这话没错,觉得不平等好或者不好,主要取决于你所在的位置。人与人天然就是不平等的,总有人比你更富贵、更强壮、更美丽、更聪明……我们只能通过社会变革和科技进步来缩小不平等,但还是很难完全消除。
在经济和社会野蛮生长迅速发展的时代,丛林法则横行,强者们大多吃人不吐骨头,让弱者心寒又无奈,这是谢老板那个时代的特点,谢老板害怕自己的善念会导致自己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在他的处世观里,没有“共赢”的概念。廖泰来也是,只不过谢老板选择让自己赢,廖泰来选择让别人赢。
到了廖界的时代,文明程度更高,强者们的个人素质也更好。如廖界这样的人,在取得成功之后,能保持对弱者的共情,又有能力引导和管理比他更强者的选择,这是更好的“老狐狸”,是谢老板和廖泰来那一代人难以企及的。
谢老板的成功来之不易,要保全也不易,所以他缺乏安全感。他要做强者,害怕被打回原形。为了不与弱者混,不被他们的可怜而软化,他连收租都是让秘书去做。他的恶是被迫选择的,但也是恶。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是不道德的,最终结果就是众叛亲离。
廖泰来的善是无原则无锋芒的老好人,榨干自己来接济别人,这种善良是不可持续的。用牺牲穷人的利益来帮助另外的穷人,本质上也是一种底层互害。
唯有廖界具备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能力和胸襟,这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正确方向。
谢老板认为,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就是失败的人。廖界用自己的脚步走出一条新路,证明了,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也可以很成功,比谢老板更加成功,而且成功得更加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