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后传

作者:七之守望

已到了年关,船总顺顺家大老亡故,二老赌气离开的事情在那方安静的土地上流传了一段时间后,业已渐渐消散。那个在白塔下痴痴等候的女孩子呢,也只在这青天白日的时节里,将日子继续打发着过下去。杨马兵依旧同翠翠住着,马依旧由营里面的人照料着,于是马兵仿佛就这样得了一个女儿似的,权作为那已故的老船夫的一点宽慰,但更深的原因呢,大抵也是存了心里对翠翠母亲的一丝牵挂,为着她留下的唯一孤雏不再飘零无依,也该同翠翠守着那白塔下的渡船,守着那一方小小的河流,将老船夫的摆渡事业继承下去。

爷爷死后,翠翠也不能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了,只是每每在夜间睡去时,眼前总浮现爷爷在那顺顺与二老前尴尬难以言说的表情。杨马兵自从告诉翠翠一切事情,翠翠心中便开始多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如同铅锤般压在这女孩心上,让她在安静的冬日里有了无穷无尽的思绪。翠翠也不知道该怨谁了,不过人的生老病死也将会作为这世上生生不息的轮回,这样一想,翠翠便将死亡的故事转移到自己的头上,“若是有一天翠翠自己死了,那怎么办?”后来,翠翠又想到二老,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着,只是她苦苦等待的人,却始终未曾出现。二老永远不回来的念头在翠翠的脑海里出现过无数回,只是她还愿意跟天争一争,等到那个人的出现,那么可与不可也将有个明白,不至于在这无尽的等待中辜负了这一生。

日子越靠近除夕,便越难以让人安宁下来,长街也为这节日的欢愉气氛所感染,一切都显出甚于以往的热闹景象,甚至比端午还要热闹十倍。两边的店铺也早早地在门前挂起福字、对联、大红灯笼一类的装饰物件,只为着应和节日的欢乐祥和,从前的饭店、杂货铺、茶馆、花衣庄等一干客店,并无与原来相去甚远,他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日复一日的在长街上守候着过往的客人,在他们的一隅天地里将平凡的日子过度下去。

翠翠仍旧在碧溪岨上,不远处的白塔在重建之后又在人们的注目之下守护这这方土地了。爷爷走后,翠翠也难以将摆渡看作可有可无的事情,从前羞于见过河人便一溜烟跑到山后竹林里的经历也再难以发生。翠翠知道,飘零无依下的自己不可能再有像从前有爷爷在身边那样的任性。摆渡是爷爷一生的责任,若无人继承这份事业,自己必将替爷爷管理好这渡船。杨马兵不在渡船边时,翠翠自然而然的将那一群群过渡的人从河的一岸送到另一岸。过这河的人,看到翠翠在寒风里摆渡,想到她那已逝去的爷爷,总不免在内心唏嘘感慨。

冬日里的西风总是呼啸的分外凛冽,将刺骨的冰冷掠过外露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的席卷都将绝望的感触增添了一分。南方的冬天甚少下雪,即使有雪,也只是轻轻扬扬的落将下来,少有积雪的,今年的冬天却比以往寒冷的多,在除夕夜的前一天鹅毛一样的大雪落满了整个天空,从碧溪岨延绵到青浪滩。到夜晚时分地上已经积了一层绵密的积雪。这个时候远行的人们大多早已回到家中不再奔波,过渡的人也日渐稀少,因此翠翠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时常守在溪边,只是在家中烤起炭火,等到听到人们远远的喊着要过河时,方出门去摆弄渡船。杨马兵同翠翠一起在坐着,面对眼前熊熊燃起的的炭火,两个人似乎心中都若有所思。杨马兵对翠翠说:

“翠翠,今年的冬天冷的很呢。”

“是了呢,河里往年都不曾结一点冰的。”

“年下外面必定很热闹,我们一同去看舞龙舞狮好不好?”

“去了便无人看守这渡船了。”

“这你放心,自会有人派遣管船的人来。”

“谁会派人来呢。”

“自然是船总顺顺。”

杨马兵说到这里,感到自己触到了这女孩子心中不能触及的伤痛处,自知说话不是那么合时宜,便默默地安静了下去,翠翠听到后,也沉默了下去。两人便静静地看着那片火光,看着那些黄色的光束在空气里微微浮动,微热处将触目所及的光影都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气氛。周围变得温暖极了,思绪最易在这样温热的空气里四处飞扬,天下的游子都已在这个时候回乡,可是那个曾经在夏夜里为自己唱歌的人,却依旧杳无音讯。

自那次大雨冲走渡船之后,翠翠便开始在入夜前下到溪边仔细检查渡船是否安好,为那渡船打个结结实实的大结子,在夜间方能安然入睡。黄昏时分大雪依旧未停,远山的篁竹被大雪覆盖,白塔已经糅在这漫天大雪之下,翠翠挂念着溪下的渡船,便弃了斗笠,冲进大雪里,直奔溪下的渡船去了。往山下走时,翠翠在残存的余辉里看到有人披着蓑衣朝溪边缓缓而来,翠翠正疑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渡时,那人的面容在粼粼的波光里清晰起来,心头猛然一惊,竟是二老回来了!那一瞬间,翠翠知道自己不会躲,也不能躲,只是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除了无尽的思念,竟被一种更加复杂且难以言说的情感所围绕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呆了许久,翠翠终于意识到要将船撑到对岸去,便解了绳子,划到对岸去。

二老站在河对岸,蓑衣上满是落了一身的白雪,风霜之下却掩盖不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二老说:

“翠翠,你还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替爷爷看着这渡船,将日子过下去罢了”,“我......其实,其实......”

那句“我其实一直在等你”的话,翠翠悬在嘴边了好久,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你放心,即便爷爷走了,一切也会有我们,你不必担心。”

“好。”

翠翠轻声应答着,慢慢将船拢到另外一岸。天上依旧是茫茫的大雪,翠翠只身一人出来,整个人露在寒风大雪里,身上头发上落了好些雪花。二老将斗笠摘下,拂去翠翠头上的雪花,戴在她的头上。翠翠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戴着那斗笠。船拢了岸,二老和翠翠一起下船,翠翠用船绳紧紧系了个结,这些日子来,也只有这紧紧的绳结能带给自己仅有的安全感了。

“翠翠,那我便回去了”

“你回吧,一路小心。”

即便是大雪,却依旧难掩天上皎洁的月光,翠翠站在高崖上,望着那远去的人,蓑衣被大雪覆满了,一行脚印渐渐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翠翠在风中看痴了。

见翠翠许久不曾回来,杨马兵略有些着急,便急忙出去寻,看到翠翠在对溪高崖上站定着,心头舒了一口气,便问:

“翠翠,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了?”

“伯伯,二老回来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是极好的呀!”

“方才我将他过渡的。”

“那他可有说什么吗?”

“不曾说什么,他回去了。”

“翠翠,你无须着急,一切有我,明日我就去顺顺家替你问一问”

杨马兵仿佛在这一晚看到了希望,如若翠翠真当嫁给二老,也算对得起那死去的老船夫和那女孩苦命的母亲了,明天就进城打探打探消息去,如今他满脑子只是这个念头了。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整个边城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下,白塔几乎要和这白茫茫的世界一起消失了。杨马兵将渡船托付给翠翠看顾,一大早便赶到城里,预备着问问顺顺的意思,为这两个孩子谋划将来。大雪之后山路难行,马兵却急于翠翠的终身大事,不停向前赶路。一路上却听到好多人议论纷纷,说着二老要娶王乡绅的大姑娘了。杨马兵满心疑惑,打量着这些人必定是哪里听来的谣言,便也不曾理会,只顾匆匆赶路。杨马兵走到顺顺家的吊脚楼下,只见顺顺正从吊脚楼上走下来。杨马兵立即上前去问:

“听说二老从辰州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老弟,昨儿个我已经问过二老的意思,从他的意愿来看,他要选择碾房,这事恐怕是不成了……”

“这怎么会呢!二老从前是欢喜翠翠的呀!这下可让翠翠如何是好呀!”

“这你不必担心,日后若是有好人家,我必定帮翠翠留心着,不过儿女一辈的姻缘,总是须他们自己拿主意,方不误了他们这一世。既然二老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诶......”只剩下马兵长长地叹了口气。

昨日二老从雪夜里跨进家门时,顺顺及他母亲都激动坏了,看着久违的儿子,替他放下满身是雪的蓑衣,仿佛眼里的一汪泪都要流出来,已经失了一个儿子,若是第二个儿子也不能伴在他们左右,那么生活也将毫无趣味可言了。回到家中,二老与父母谈了些辰州的琐碎之事后,便开始同他们商量起那桩悬而未决的婚姻大事。二老说:

“之前同王乡绅姑娘的亲事,我已同意了。”

“我们也并非有意要逼你,如今那老船夫已经离开,情形也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我们便不再插手丝毫,只凭你自己拿主意。”

“这便是我的主意,自此不再变了。”

“你如今又是什么缘故呢,当初你赌气离开,为的就是非要娶翠翠,如今又变了卦,这与我们茶峒人的性情是不相符的。”

“如今我心意已决,其他的也无需再多说,你们只管派人去传话吧。”

既然二老已经决定,顺顺也不再多说,只是预备着明日早早打发了人去王乡绅家捎口信去。然后一家人便闷闷的吃了晚饭,不再多言。傩送在那晚想了很多,纵然是回辰州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事情,真正说出口时,竟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他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翠翠,但也没有放下过那死去的大哥,且时日一长,那死去的大哥的影像便总会在夜晚入睡时浮在眼前,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让他难以再在儿女私情上再有过多的眷恋。就这样想了许久,选择碾房的决定终于在这天说了出来。一切多余的爱恋,都藏在那夜归来时的话里了,这大概也是自己最后一次拂去心爱的女子额前的白雪了,以后再无机会。

杨马兵在同顺顺谈过后,又在那几个长年之间打探消息,据几个长年讲,那王乡绅早有意愿同顺顺结为亲家,如今二老已经同意,便再无什么不肯的,且约定了将婚礼早早的举行,只怕夜长梦多呢,请了算命先生合过生辰八字,时间就定在正月十七了,日程紧得很。杨马兵本还在考虑着这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如今听到这番消息,便知道一切已经注定,于人事上既已尽力,那么剩下的一切便只能听天由命了。一面闷闷的走回碧溪岨去,一面想着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翠翠。回去时,大雪在日头下慢慢化去,混着泥土,泥泞处便愈发难行,且积雪一直消融着,将空气中仅存的一点暖意也攫取了去,冬日里愈发寒冷了。到了溪边,杨马兵看到翠翠正在靠在石边等候着,见了他,翠翠便立即将船泊了到这一岸上来,接了马兵再回到另一岸上去。期间两人都沉默不语。杨马兵许是因为二老的事情难以向翠翠开口,便只作沉默状,翠翠也不敢问,也作沉默状,两人变这样静静渡了船拢了岸。马兵又想着这样藏着不说也不是主意,便说:

“翠翠,我若带给你一个坏的消息,你会怎样?”

“翠翠如今已是孤身一人,便再无更坏的消息了,伯伯,你只管说吧。”

“二老的意思是要碾房,不要渡船了。”

翠翠听了,心下一惊,无限的回忆又一次涌上心头,压得她无法喘息,默默想着:“那日的谈话又算怎么回事呢。那斗笠还在墙边安好的挂起,如今他竟要娶别的女人了么?”翠翠这样思虑着,心中无尽落寞。

“不过你放心,若无人继承这渡船,我便掌管这渡船一生,日后必定再为你找个好人家,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杨马兵这样安慰道。

翠翠只是不做声,愣愣的将杨马兵的话听下去,神色与原先大不一样。

那天夜里,翠翠整夜未能入睡,她的脑海里盘旋着许多人和事。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倾洒下来,天边倏的划过一个流星。翠翠想起爷爷的话,“七月八月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那这冬季的流星又预示着什么呢?是又一个生命即将陨落的意思么?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月光下枕边湿了一大片。

这几日茶峒里的人们无一不在谈论着二老的婚事,且在语气中带着各自的悲欢与哀叹。按照这一代人的习俗,儿女一辈的姻缘须得他们自己做主,这种哀怨纠缠的婚姻总会不停的在这方土地上上演,生生不息。杨马兵在这几日的过渡人中听到不少消息,但又不便与翠翠明说,也不愿这苦命的女孩子再受到什么伤害,便只让翠翠在家歇憩,一力承担了渡船的所有事情。马兵却也不放心翠翠一人在家,担心她独自一人再做出如她母亲一样的傻事来,时常在溪边与家中奔走以便看顾着她。听远处的人们带来的消息,王乡绅的闺女的花轿在正月十七那日必得经过翠翠的渡船,为着这事,杨马兵忧虑了许久,不敢向翠翠说出口。然而天下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呢,翠翠依旧是知道了。那天夜里,翠翠同杨马兵谈话。

“伯伯,二老娶亲那日,我想亲自掌渡。”

“这又是如何说呢,你只消在家好好待着就行了呀,何苦再受这个委屈呢。”

“伯伯,我不委屈,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你便遂了我的意吧。”

“好,好,只要你一切都好。”

杨马兵猜不透翠翠的心思,却难以拒绝她,只得答应了翠翠。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翠翠似乎也从那哀伤的事上走出来,但却比以往沉寂了许多,已不大爱说话。杨马兵也以为翠翠已从那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中挣脱出来,并不再多想。数着日子,正月十七很快就到了,杨马兵依旧安然地睡着,翠翠却早早的醒来,站在对溪高崖上望了许久,冬日里白霜落满整个大地,苍茫之状无可言说,东边的远方朝阳开始升起,晨曦微露,让那溪面的一片白烟看的分分明明。翠翠想着,眼前仿佛被似有似无的水花惹得迷离一片,前方景色也化作氤氲的气氛了。再过不多时,便可以听到远方敲锣打鼓的声音,迎亲的花轿大抵已经上路了吧,晨迎昏行的规矩亘古未变。翠翠走下山崖,站在溪边,只等迎亲的队伍过来。数年前,那财主家的女孩喊自己到她身后坐着看龙船的影像还在眼前,如今竟成了这番光景,物是人非之感让人不由得再次悲上心头。继而锣鼓声越来越清晰,不久那大红色的轿子就已经在眼前了。记忆里翠翠也不知道是如何将那新娘子过渡的,翠翠自己也无从知晓了。

自从那日的大雪后,天空也未曾放晴,一直阴阴的,然后开始了冬日里缠绵的雨季。淅淅沥沥之下的寒冬更添了一分绝望。正月十八的日子,整个茶峒里都吵吵嚷嚷的,说是河边有个女孩子淹坏了,这条溪流里竟又多了一个亡魂在里头。

说来奇怪的很,碧溪岨上的虎耳草往年都长得极好,却在这年的冬天枯死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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