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鹰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个少年在山林中行走着,他不时将地下的枯枝收拢起来,等到它们足够多了就把它们捆成一扎,干柴和松球散乱地堆在树下,他想今天弄这些就差不多了,他把大黄狗唤过来蹲在自己身边,这样他可以安心地小憩一会儿。

七月流火,当西风吹渐之时,最先感受到秋意的不是树木,这片针叶林即便是在凛冬,它的针叶也不过由浓绿转为暗绿罢了。最先感受到秋意的是虎子,当他穿着那件陪伴他走过整个夏季单衣迎风而立,那风透过衣领给肌肤带来一丝凉意的时候,虎子便知道秋天来了。

狼脖子岭的秋季是短暂的,偶尔一夜寒流袭来,大雪便彻底盖过那微不足道的秋天,迎来漫长的冬天。虎子抬头眯了一会儿,感觉清爽了许多,他看了看天,万里无云,天空只是蓝而已,湛蓝不含一丝其它色调,虎子眼睛转动着,好似在搜寻着什么,想从那蓝色中找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可是他失望了,那里除了蓝还是蓝,于是他又低下头弯着腰去分拣那些枯枝,他把那些干燥的松球丢进麻袋,这将是他上学的学费。

虎子是爱秋的,因为秋天到了,平常少见的鹰会经常划过天空,这地方叫狼脖子岭,但是狼并不多,只是岭形似狼脖而已,但这里有鹰,假若你胆子够大的话,爬上那些悬崖峭壁,你会发现不少鹰巢。但今天他没有看到鹰,虎子心里不由得有一点失望,从小到大,虎子从狼脖子岭这儿看到过各种各样的鹰,苍鹰、雀鹰、鹞子、黑鸢,要是能有幸看到一次金雕,那运气便是极好了,虎子也只见到过两三次金雕而已。

虎子是爱鹰的,他觉得没有人能比他爱这些神俊的动物了,他不太爱学习,但他自己找了能找到的关于鹰所有书,上课无聊时他就翻动着那些他快要翻烂的黑白图片,然后尽情发呆。他经常梦到自己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鹰,在那荒原上,他望着自己的鹰飞向落日,待得余晖殆尽它又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在狼脖子岭,有很多鹰,也有不少人有鹰,但是没有一只鹰是属于他的。

任丘也喜欢鹰,但他和虎子不一样的是,他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鹰,那是一只黑鸢,它有灰白色的前额,有一双暗褐色的鹰眼,一尾长长的黑褐色羽纹尾,它展开双翼,翼下有极为醒目的白斑。每当任丘擎着那一只鹰来到班里,班里的同学无不羡慕地围过去啧啧称奇,任丘看着那些羡慕的目光,胸膛快要挺到天上去了。虎子也羡慕极了,他躲在人群后面偷偷看着,偶尔任丘的目光扫到他的眸子,他就自卑地躲开低下头了。

任丘家有钱,他爸在外面当官,听说是很大很大的官,至于大到什么程度,虎子也说不上来,总之很大就对了。虎子家很穷,他从来没见过他娘,他爹他也不常见,但是每年他爹都会给他寄微薄的生活费,他知道他爹还没有放弃他,任丘可以买到鹰,他又有什么奢望呢?

可是今天任丘没有带那只黑鸢,他这次提了一个大笼子。这次虎子也挤了过去。

“这可是矛隼,你们知道什么是矛隼吗?”任丘环视一圈不无得意地说道。

矛隼,虎子当然知道,古往今来这种被无数人盛誉的神鸟,虎子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它白色的头部有粗著的暗色条纹,白色斑点和横纹覆盖在暗石板褐色的上身上,它有着白色尾羽和下身,青色的锋利的喙,强健有力的脚和趾,桀骜的眼神,健美的身形。虎子小脸通红,这是矛隼,这是海东青,古往今来关于它的赞誉和神话不胜枚举。这是他第一次见矛隼,但他知道这就是矛隼。这种别称为海东青和青白鸾的物种就该是这样美丽,这样雄健,大诗人李白赞它,“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就连康熙皇帝也有诗赞叹,“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而关于它的神话故事在虎子心里过了一遍,从古肃慎的图腾九凤到满族的雄库鲁,虎子激动地快要钻到笼子里去了。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任丘小脸一板,把那笼子提了起来。

众人还未窥见它的奇妙,却只能悻悻离开。任丘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优越感仿佛让他食髓知味,他嘴角挂上一抹笑意,思绪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虎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就在任丘的后面,他坐在这里,目光却始终盯着那海东青。

过了一会儿,任丘好像看到了他的目光,他心中不免得意嘴上却讥讽道,“别看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有一只海东青的”。

虎子撇过头不说话,他心里恨恨地想,这海东青不属于任丘,要不然任丘不会用笼子关住它,只要一打开笼子,它就会飞走,这种鸟是不会臣服任丘的。这时候,他又为这矛隼感到一丝悲哀,它的归属是天空而不是这方寸之地,想到这里他心里难受极了,也不知是为了这海东青还是任丘刚才的话。

他偷偷盯着那海东青沉默不语,想尽量多看它一些时间。但是放学后他却从班里第一个跑开了。

虎子跑着,不停地跑着,那乡间小路上闪耀着光芒的石英石不能使他停下脚步,那开着黄白花的野山菊不能使他停下脚步,他跑得越来越快,他满脑子里都想的是鹰。忽然他停下了,他抱着头痛哭起来,他没有鹰,就连一枚鹰卵他也买不起。

回到家,那大黄狗摇着尾巴朝他亲昵地叫了几声,他却无暇顾它,他翻出自己所有关于鹰的书籍,看着它们神俊的身形,他心里又难受起来,他躺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痛哭。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渴望鹰,他想有一只鹰,他要有一只鹰。

第二天,他没去上学。他带着大黄狗翻过了狼脖子岭,他顺着峭壁罅隙中旁生出来的树干和藤条,他爬了上去,他心里害怕极了,但他的渴望盖过了他的恐惧,他不敢往下看,他只有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虎子爬得极高了,山风呼啸,他禁不住往下望了一眼,他看到了下面散乱尖锐的石块,它不禁想象着自己掉下去的惨状,他的腿打了一下颤就开始发软了,他死死抓住身下的树干,他看到鹰巢了,可是巢在山崖的另一侧的突出部位,他不可能够到的,这下他心里失望极了,随之而来的恐惧感席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禁冷汗涔涔。

“孩子,在上面干什么 快下来,危险。”

虎子循着声音往下望去,是一个老人,一个驼背的老人,这一会儿他正勉力地抬着头望着他,虎子心里多少了些安慰,他抑制住颤抖的牙床颤声道,“我……我害怕”。

“孩子,抱紧那树干别动。”

这时候,天边一个黑影却越来越大,虎子望着它,是一只鹞子,他停在了鹰巢上方盘旋着,将被撕开的半只兔子投进鹰巢转而怒向虎子。虎子叫苦不迭,怪不得母鹰愤怒,他可是想偷它的孩子。他心想这下完蛋了,他把头缩起来,他知道鹰会啄猎物的眼睛,他不能把眼睛露出来,好在这只鹰个头不大,不过被鹰抓的刺痛是免不了了。

鹰却并没有发动攻击,接着传来一声鹰鸣,他心里好奇极了,那鹰在干什么?他心里按捺不住,他的心鼓动着,他微微呼了口气,他不知道这是否是鹰的诡计,只要他好奇露出眼睛,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瞎他的眼睛,但他还是好奇,所以他捂住脸微抬起头,慢慢挪开手指,露出一点指缝,他从指缝里向外瞄了一眼,原来是又飞来了一只鹰和那鹞子打起来。

他大胆地放下手,看这双鹰相斗。鹞子和那苍鹰对峙着,它们时而翻飞时而倒悬,某一刻它们趾爪相击、长喙互啄,虎子看得呆了,苍鹰体型大、翼展长,它鼓动着双翼几下便将那鹞子打得掉了几根羽毛,那鹞子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唳回到了巢内,只留出脑袋来警惕的望着苍鹰。

那苍鹰盘旋了几圈,它展开双翼,笔直地朝下方那个老人俯冲下去,老人抬起胳膊,那鹰稳稳地停在上面。

那鹰是老人的,虎子想,这是真正属于老人的鹰,是自由自在的鹰,能翱翔九天的鹰。他感觉自己又激动了起来,他感觉血液流遍全身双腿不再打颤,所以他就顺着来时的路攀爬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呼着气,老人走过来。

“小伙子,你爬那么高干吗?”

“我要一只鹰。”虎子盯着老人说,又把眼光瞄向了那只梳理自己羽毛的苍鹰。

“掏鹰窝弄出来的鹰可不是真正的鹰,人养大的鹰和鸡没什么区别,天养大的鹰才是真正的鹰哩。”老人抚弄着苍鹰脖颈间的黑褐色翎羽,笑眯眯地说道。

“我抓不到鹰,我也买不到鹰。”虎子沮丧地低下头。

“可是我真的想有一只鹰,一只自由自在的鹰。”虎子抬起头,眼眸中露出一点希冀。

老人发出一声唿哨,那鹰便盘旋着飞上天,虎子看着那飞翔的鹰,那九天如何不让人心驰神往。

“小伙子,来跟老人走走,我给你讲讲鹰的故事。”

虎子跟着老人走过大半个山岭,大黄狗也跟着虎子走过了大半个山岭,那儿有一所小屋,估计就是老人的家了。

老人说他年轻时当过兵,受伤退役了就回到这个山岭来,无妻无子。虎子一直不知道狼脖子岭有这么一个老人就像老人不知道众多孩子中有这么一个爱鹰的孩子。

老人很和善,他把虎子引到屋内,泡一壶茶,就给虎子讲起来。

“你看,那是什么?”老人指着一边的墙上。

虎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毛皮,他思索到,“是狼皮吗?”

“嗯,我年轻的时候熬过一只鹰,它抓瞎了狼的眼睛,我一枪打死了那狼。”

“我们这儿真的有狼吗?”

“二十年前还有不少,现在不多见了。”

“哦,那么那只鹰呢?”

“死了。”

“死了?”

“嗯,有一次我带它去打猎,它没抓住兔子的眼睛,那兔子后腿一蹬,蹬在了它的胸腹,它就呕血了,我也没有救过来。”

“鹰都能啄狼,兔子还能杀鹰?”

“当然,虽说‘老鹰捉野兔,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但是也不要小看任何弱小的物种,他们能够一直存活下去是有道理的,人也一样。”

虎子听说那只鹰死了,有些黯然神伤。

“我后来又熬过几只鹰,还熬过一只金雕。”

虎子的眸子像一对小太阳一样一下子亮了起来,“金雕?”

老人说那金雕不易被诱饵诱惑,他也是机缘巧合才捕到了一只受伤的,那金雕野性难驯,老人把它关到笼子里,它一刻也不得安生,它经常把笼子弄翻,把喙和爪子弄得鲜血淋漓,双翼鼓胀起来把送食的盆碟都打烂,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有力气。老人等不及用链子把它栓到横梁上开始熬鹰,那金雕上下翻飞,老人熬了它五天五夜自己半条命都没了,老人说他从那落下了病根,人熬鹰何尝又不是鹰熬人呢,但是那金雕还是不看他一眼,最终那金雕一头撞在横梁上撞死了。

“金雕是有傲气的,宁死也不肯服软。”老人惋惜地说。

虎子也有点心痛,却也不禁佩服起它的桀骜来,他见过飞翔的金雕,它翼展两米多,飞起来身影能将猎物整个盖住,柳叶状的尖长羽毛覆盖在它的后脑和后颈上,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色彩,肩部微缀着紫色光泽,白色的羽基,有着赤色条纹的覆腿羽。虎子想,没有什么鹰比它更威武了。

老人啜了一口茶,“孩子我看得出你对鹰感兴趣,但天不早了,你要是想听故事明天再来吧。”

“爷爷,我不想回家,我家里没人,只有老黄。”虎子和他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又指了指独自在外面玩耍的大黄狗。

“可怜的孩子,以后放学了来和我做个伴吧,年轻时觉得家里没人也不打紧,人老了,家里才更显空旷。”老人叹了口气。

“嗯。”

……

再次回到学校,虎子看到任丘的海东青心里依然觉得惊艳,但却已经不再那么羡慕了。老人告诉他,等他放假了就教他熬鹰。虎子想着到时候他就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鹰了,他期盼着幻想着。

天气越来越凉,寒气一股更甚一股,有时候整天会刮着不间隙的大风,虎子已经换上了破旧的棉衣,没课的时候他就牵着黄狗和老人去打猎或者去拾过冬的干柴,日子过得到是极快。要放寒假了,这里的寒假放得极早,估计老师也不愿意在那干冷的教室里多呆,不过最后这一天老师还是在班级里念着冗长的寒假注意事项,虎子哪会关注这些,他只想早一点去找老人,他可是早就答应过自己放假了就教自己熬鹰的。所以等老师说完话,他就箭似的飞奔出去。

可是老人说现在还不到捕鹰的时候,虎子虽然心急但也无奈,之后的日子里老人打猎少年拾柴,偶尔虎子就抬头望望飞鹰或者爬上高崖看看鹰巢。虎子年纪小倒是烧了一手好菜,老人带回来的山兔、野雉、狍子、小鹿到了他的手里总能变得色香味俱有,再加上虎子采的山蕨和野菇,一个“鲜”字也全了,老人往往吃得合不拢嘴,而虎子也在这平凡的生活中体会到了一丝久违的亲情的味道,他反而对捕鹰的事不是那么上心了。

当初雪袭来,大地素裹银装,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几分,雪把漫山遍野的针叶林的暗绿色彻底压了下午,除了远方尚裸露的黑色山体,纯白里竟然不含其他一丝色调。这里的初雪总是这样大,虎子心想。

这时,老人告诉虎子,要去捕鹰了。虎子的血液一下子躁动起来,眼神明亮起来,他“哼哧哼哧”呼吸着,大口吐出白气,小脸一下子红润起来,他跺着脚围着里屋跑了几圈后,他抱住老人。

“太好了。”

老人看着他通红的小脸,笑了几声,“我们这就走了。”

老人拿着网,提了只活着的小山鸡还有一些零碎的其它东西。他便带着虎子踏着厚厚的雪翻过狼脖子岭,他叮嘱着虎子要踩着他走过的脚印走,雪覆盖了山岭上的坑坑洼洼,就连老人这种在岭上奔波了一辈子的老猎户也不敢肆意行走,他扶着树干落实了脚才走下去,虎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等到它们来到狼脖子岭后面那片鹰栖息的悬崖脚下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老人找了一块平缓的地,他略微清理了一下雪,把网张开将山鸡拴在上面,老人引着虎子躲在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那山鸡色彩斑斓,被拴着了并不安分,看来生命力还强,虎子相信,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鹰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么明显的目标。可是,虎子失望了,等到太阳西渐,也没有一只鹰飞来,虎子不明白,鹰能看到十几里外猎物的一举一动,为什么家门口的食物它们不吃呢?

老人收了网,准备走了,虎子难掩沮丧之色。

“捕鹰是个慢活计,之后的熬鹰才是苦差事呢。”老人笑道。

虎子只好苦着脸带着辘辘饥肠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如法炮制,但都没有收获,直到第五天,虎子第一次笑逐颜开。

一只苍鹰在山鸡上面盘旋着,某一刻它俯冲下来,像一支利箭一样射向山鸡,然后在临近山鸡的时候振翅急停住,它利爪抓住了山鸡彩色的脖颈,任它挣扎,它撇着高傲的眸子宛如高高在上的君王。

虎子一瞬也不敢眨眼,老人已经拉好绳索了,那山鸡挣扎着,把那苍鹰拉向了网眼,老人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户,他精瘦的胳膊猛劲一拉,端的是眼疾手快,那网扣把鹰脚缠住了。那鹰慌了神,扑棱着翅子,抖动下许多羽毛却无济于事。虎子激动得面色潮红,围着那苍鹰跑了几圈。

“爷爷,爷爷,捕到了,一只好大的苍鹰。”

老人笑笑把网提起来,两人这次是满载而归了。

熬鹰必须紧锣密鼓地开始,虎子早就记住了老人教他的熬鹰的方法,他每天不知要在脑海中演练多少遍。当天晚上,他吃饱饭就在老人给他准备好的空房间里开始了他的熬鹰之旅。

熬鹰最先就是要鹰困,劳其神、挫其志,使它精神松懈,它才能屈服,虎子把鹰绑在一块横梁上,那鹰一开始上下翻飞,把喙子和爪子弄得鲜血淋漓,每每飞起便被拉回那横梁。

人熬鹰,鹰熬人,熬鹰的过程也是熬人的过程,这其中无非比的是一个耐性,谁先坚持不住、谁先意志涣散谁就输了。虎子瞪着鹰到了大半夜,那鹰倒是安分不少,不过还是来回摆动着头,不瞧虎子。虎子知道鹰还远远没有认可自己,他也是憋了一口气,他非熬出一只鹰来不可。

接近凌晨时,虎子也有点困乏了,他看那只鹰耷拉着脑袋,眼睛就要合上,他就拨弄一下横梁下的铃铛,那鹰快要合拢的眼又睁开了,他也精神了许多,这样一直不让鹰休息,他也不能休息。

每到饭点,老人把饭食和水送到门口,虎子摸索过饭食来,胡乱扒拉几口,咽几口水,他视线不敢离开鹰的眼睛,要让鹰的眼睛始终有他。

第二天入夜,虎子已经忘记这是他第几次摇铃铛了,他也困得眼皮快要耷拉下来了,像灌了铅一样,他紧拧着大腿,可是他还是困,好似疼痛也止不住困意,他想书本里那“头悬梁,锥刺股”一定是骗人的,人困到一定程度除了睡觉什么都得靠边站了。他好想休息一会儿,但是老人告诉过他,一旦他合上眼他就很难睁开了,那样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可是他这会儿又想到任丘的鹰,看着那有些萎靡的苍鹰,他心里突然热切起来,好似又不是那么困了。

第三天,他头昏脑胀,饭也吃不进去,他腹里难受吐了几次,苦水都快吐出来了,老人来看了几次,他有些可怜这个孩子,毕竟虎子在他眼中还是太小了,可是虎子的韧性又让他不忍阻挠他。

那鹰将近三天不吃不喝,它羽毛不复之前的光鲜,有些杂乱地拧在一起,它眸子也不是那么锐利了,想必它也是头昏脑胀,只见它在横梁上歪歪扭扭行了几步一头栽落下来,虎子赶忙接住它把它抱在怀里,它耸动点眼皮却也不挣扎,虎子松了一口气,这鹰算是初步熬成了,这下它不会跑了。

虎子想着,自己终究是不如鹰的,自己有饭吃有水喝差点没熬过它,心里不由得对其升起了一丝佩服之意。他困极了,他一头栽在床上,感觉这世上没有比睡觉更好的事了。

熬鹰还没有结束。

虎子醒了去看那鹰,它站在横梁上见他靠近也不攻击,显然那鹰眼里已经有了他,这时候鹰已经饿了几天了,虎子就把手臂上带上皮套,把皮套上夹上肉。那鹰看到肉那还会管什么,它不顾一切地飞过来,虎子躲开走远,那鹰再次飞过来,虎子又躲开,一次又一次。每次虎子举臂,要让鹰看到肉,确保它会飞过来,直到鹰形成条件反射,他一举臂,鹰就飞过来,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一周多才算是完成。

接下来,虎子在老人的指导下,在鹰腿上拴上一根长绳,他架着鹰来带旷野,把准备好的野雉、兔子之类的放出去,然后他发出一声唿哨,把鹰放出去追那些猎物,鹰腿上拴上长绳,即使脱手了也能发现它,训练成功后要在绑绳的地方绑上鹰环,这样它就一直以为腿上还有绳子,就不会飞走了。训练鹰捕食也是一件考验耐性的事,只有反复练每天练,直到一打唿哨,鹰就能飞出去才算是可以了。

总之,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虎子把鹰真正熬成了,他给鹰的右脚上套上鹰环。在虎子的鹰捕到一只野兔,爷孙俩美美吃了一顿兔肉后,虎子把嘴咧到了耳根子上,他看着苍鹰柔顺的白色眉纹、浅灰色的利喙,心里开心极了,偶尔他看到那对尖锐的鹰眼流露出的杀气更是让他满意至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开学,他想让同学们看看,他也能有一只鹰。

每当夕阳渐下,他对着夕阳放出鹰,他抬起手,那鹰又盘旋着飞回来。他的梦想成真了,他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鹰。

开学了,虎子迫不及待地把鹰带到了学校,同学们在虎子意料之中围了过来,虎子想,他熬成了真正的鹰,任丘不敢放他的海东青,就算是之前他的那只黑鸢,任丘也只会架鹰不会放鹰,虎子相信任丘一定没熬过鹰,他的鹰都是他父亲买的。虎子也想到了父亲,他不会给自己买鹰,但那又怎么样呢?自己熬成了鹰。

苍鹰桀骜的双眼扫了周围人一眼,满是不屑地撇开了头,周围人反而大感开心。

西村的王小仁说:“这真是一只好的黄鹰,我爷爷有一只,不过体格没这么大。”

虎子知道苍鹰也叫黄鹰,听到别人的赞叹,他并不出声,其实他最想知道任丘看到自己的鹰后的表情了,可是任丘呢?往常来得挺早的任丘今天竟然姗姗来迟,直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才堪堪感到教室。

上课了,虎子就把鹰架到窗外的横杆上,拿出一块鸽子肉喂给它吃,鹰安静地站在那里,它的头颅摆动着,眼神扫动着,宛如一位巡视的将军。

任丘竟然没有带那只海东青来,也没带黑鸢。而且他发现任丘穿得没有以前好了,往常新年后,任丘总会穿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时髦的衣服,在这些“土娃”面前趾高气昂地走过,但今天他只是穿了去年的旧衣服。就在他思索为什么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同学的交谈声。

“哎,你知道吗?任丘的爸爸贪污被抓走了,原来他家的钱都是贪来的。”

“嘿嘿,这下看他还神气不?”

“他和我们一样,成了土娃子。”

“嘿嘿。”

……

虎子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带鹰来了。

下课后,那王小仁过来问,“虎子,你这只鹰能抓鸽子吗?”

“怎么不能?”虎子撇头道。

“我不信。”王小仁撇撇嘴。

“我自己熬的鹰当然能抓,我的鹰还抓过兔子呢。”虎子哼了一声。

“那好,你看外面那屋角上有一只大胖鸽子,我看你的鹰能不能抓?”

“看就看,跟我来。”

虎子一抬胳膊,那鹰从窗外飞到他的胳膊上,虎子看到王小仁有种些许震惊之色,他便有些得意,抬头挺胸走了出去。其他同学一听也来了兴趣,纷纷跟着虎子到了教室外的空地上,虎子仰头一看,那果然有只肥鸽子。

他指了指那鸽子,苍鹰鼓动起双翼,宛如战前随风扬起的猎猎大纛,虎子发出一声唿哨,一震臂,苍鹰盘旋着飞向九天,它在高处锁定了鸽子后便一个俯冲飞下来,那鸽子感到了危险,扑腾着翅子想要飞走,可是它还没飞出半米便被苍鹰扑倒了屋脊上,那强健有力的鹰爪扭断了鸽子的脖子。几个女生见了有些于心不忍,纷纷啐了几口回到了教室,大部分男生却纷纷大声叫好,他们把虎子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口水飞扬地说了起来。

虎子也看到了任丘,他看到人群后方的任丘一脸颓败地回到了屋内,虎子这时应该高兴的,他扬眉吐气,他的鹰比任丘的更强,可是他现在全然没有那个心思了。

虎子在之后和老人说了任丘爸爸的事。

“贪污这种事万万搞不得,就算你勤勤恳恳一辈子,就只贪污了一次,也可能毁了一生。”老人说。

“当官的不都是贪吗?”

“当官的我不知道,可是这鹰我知道,你看,这苍鹰不贪图诱饵就不会被我们抓到,但是金雕就不贪。”老人微笑道。

翌日,虎子没带鹰去上学,但是这次任丘又把那装在笼子里的海东青带去了,可是这次他当着同学们的面把笼子打开了。那海东青瞅了他一眼便振翅飞了起来,它在天空盘旋了一圈便倏忽飞走了,那海东青真是美丽的神鸟,它那雪白的隼翅每一次震动都让人目眩神迷,它的速度也远不是苍鹰能比的。

任丘呜呜哭了起来,虎子不明所以,便走过去问原因。

“妈妈把我的黑鸢卖了,还要把海东青也买了,我上学时把它偷了出来,我想它不应该被卖掉的,它应该飞往蓝天。”

“可是,这样你就没有鹰了。”

“那我也得放它走。”任丘满眼泪痕地对虎子说。

虎子沉默着,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任丘。以前,虎子认为任丘那海东青就是属于蓝天的,海东青重获自由他应该开心,可是他看到任丘,他心里就只剩下难过了。

老人常说自己年纪大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虎子笑着说,哪有您身子还健朗。老人最近说的话特别多,他给虎子讲起他的军旅生涯,他说他在军队里勤勤恳恳可是还是因为小伤被遣回了,他说他的班长顶着个名不干事,就因为他有个叔叔是团长,他还是升官了。他有个战友连子平常偷奸耍滑、溜须拍马,老人向来看不起他,但那又怎么样呢?有些大官就喜欢这样的人,不待见那些不会说话只干事的人,人家留队升官,自己只能回到这个小山坳。老人也有过升官的机会,他直系的团长听说他会熬鹰,和他商量给他熬一只耍耍,老人想,鹰熬成了就是人的伙伴,他自己熬的鹰不忍心给别人,再者鹰也不是供人玩耍显摆的东西,他就找了个油头回绝了,当时团长很生气,他当然一直无出头之日。虎子想,总不能人人当大官吧。老人说,他熬了大半辈子,熬过了十几只鹰,可是他还是没熬过生活,他要是鹰的话,充其量只是一只黄鹰,他对虎子说,你有韧性,是有望成为一只金雕的,老人一辈子都盼望着熬一只金雕,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熬不成了。

这一天晚上特别冷,天刮起了大风,风吹过门缝窗缝发出鬼哭似的嚎叫,虎子用了七八根棍子才把门顶住。可是老人今天依然去狼脖子岭西边的荒原上用猎枪打死了一只山羊,老人高兴极了,他说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扣动扳机时他就感觉自己能打到。

虎子和老人在屋内生起了炉火,老人把处理好的羊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他把羊肉架在火上烤,把上面抹上大把的辣椒粉胡椒粉,虎子吃第一口的时候直辣得淌眼泪,老人说这是一个蒙古的战友告诉他的做法,这样做可以在寒夜里驱寒。辛辣的味道把羊肉的膻味和腻味都盖了下去,羊油滴在火焰上腾起的火舌映红了两人的脸,老人喝了很多酒,他一吐气就腾起白色的蒸汽和酒气,虎子吞咽着口水呵呵笑着,不知不觉也吃了许多,感觉肚子里和胸膛里和小火炉似的腾起了火焰。

两人睡得特别早,但老人微笑地合上眼却再也没有醒来,虎子没想到老人去的那么突然,老人没有亲人,他把老人简单地葬在那鹰巢崖下,回到老人的小屋哭了好久。以前他自己一个人没感到这么孤独,可是现在他真的非常孤独。

老人的苍鹰不见了,在老人去世两天后,虎子发现没它的身影。

在学校里,任丘一直沉默着,不过现在又多了个沉默的人,虎子。

虎子什么时候发现的老人的鹰呢?有一次他去祭拜老人时,那时,那鹰就站在老人的坟茔上,虎子知道那一定是老人的鹰,因为那鹰的左腿上的红色圈纹特别明显,可是这鹰毛色已经灰败了,眼神已经不锐利了,虎子之后常来,那鹰好似一直在那站着,虎子喂它的食物它一动没动,大约在虎子初发现它两星期后,那鹰僵硬的尸体躺在了那里,虎子一脸黯然,把它葬在老人的旁边。

虎子又哭了,把头埋在枕头里嚎啕大哭。他没想到鹰会为主人付出如此之多,他看看鹰架上的自己的苍鹰,再次哭了起来。

这一天放学,任丘刚要走,虎子拉住了他。

“干什么?”

“跟我来,给你看好东西。”

任丘不知道虎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跟着他跑了起来。他们踏过花岗岩,踩过石英石,穿过松针林,来到了狼脖子岭的最高峰。

任丘气喘吁吁的,虎子抬臂一招,苍鹰飞来,虎子却当着任丘的面把鹰的腿上的鹰环解了下来,把鹰放飞。任丘有些诧异。

“你才是对的,这样鹰才是自由的。”虎子和任丘都知道,鹰有灵性,它知道主人解开鹰环是要放生它,这样它飞走就不会回来了。

苍鹰在虎子上方的天空盘桓了许久,它发出一声长唳,飞向了夕阳,虎子和任丘坐在山顶看着西边无尽的旷野和红艳的落日。虎子还是有些怅然。

“看。”任丘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天边对虎子说。

虎子抬头望去,好多鹰,虎子从来没有一次看到这么多鹰,“有一只金雕”,还有好多鹰,青鹰、岩鹰、黄鹰、鹞鹰等呼啸飞过。

“那才是真正的鹰,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只属于那天边。”虎子对着任丘说。

两人都笑了起来,他们追着鹰从山上跑下,直到没了力气。

虎子心想,他不能熬金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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