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送一蹬进动车门,就感到被倒灌进来的冷风推拥着往里走,车厢深处的暖气随即涌过来形成一层风阻,他感到自己步入了一股暖流的保护之中,僵冷的鼻颈瞬间恢复了知觉。
福送对照手中的票号找到座位。乘客不多,邻座是空的。过道上,一位抹着血色口红、腰间别着对讲机的女乘务员娴熟地避开刚上车的乘客向下一节车厢走去。福送把座椅靠背往后调好,把公文包轻揽在怀里仰躺着,然后任由冰冷的四肢舒展开来。他看到明净的车窗上正斜斜地流动着雨水,但听不见雨声。窗外是为修建轨道而挖断的山丘截面,坡面由无数连在一起的拱形混泥土截水槽防护着,成股的雨水在网状水槽中往下哗哗汇流。
舒适的动车在雨幕阴云中缓缓滑动,山丘开始在窗外闪退。这是南方中部典型的丘陵地带。纷纷秋雨把山丘上的茅草和枯枝淋个透湿,山顶的松树林则在风中摇颤,无巢可栖的麻雀群在树梢上空盘绕。
车厢音箱里自动传来禁烟的录音提示。福送注意到这个中年女人在念到“请您不要在车厢里吸烟”这句时,在“不”字上作了一个不经意的重读,告诫中透露着温情的婉劝。
“火车地铁上这类提示话语的录音员,肯定是万里挑一的,然而其目的却是相反,即尽量让听众注意话语的内容而完全不去联想说话的是谁,”福送进而想到这一层:“她想必是个少有的理性而温柔的女性,也必定拥有幸福的婚姻,否则不会到了中年还能保有这样的嗓音和语调。”
福送感到疲倦,眼睛枯涩,因为长期缺少睡眠。他一贯要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打个盹。但假寐的前十几分钟总是过得很缓慢。他掏出包里带着的一本薄薄的小书,是莫迪亚诺的《地平线》。书已经看过一遍了,没有什么情节,他随便翻到哪一页接着看。
动车穿过两座山丘之间的开阔处时,福送用手指揸着书页,抬头向外眺望。风雨凄迷中,几处村庄点缀着平展展的田野,公路像一条拉直的细线把田野分成两半,田野上还有成方块状、有待收割的金黄的晚稻,稻谷在雨中湿蔫蔫的向一边倾倒着。公路上奔驰的车辆就像静止不动似的。接着,这幅阴郁景象又被起伏的山丘代替了。
福送又低下头来看书,不过始终未能被文字带动思路。他觉得车厢特别嘈杂,因为几个人在高声交谈,还有几部手机在周围同时开外音播放着电视剧。
福送上车之前与女朋友钟心吵了一架。他一时间甚至想不起来发生口角的具体缘故,不过总归是两人对现状潜在的不满引起的。“这更麻烦,具体的问题倒好解决,”福送想。
钟心在干了一年培训教师后,考上了周边县城政府的公务员,而他自己宁愿待在省城一家私营企业里。福送欣赏大城市的一切便利(尽管多数便利其实与他无关)和谁也不认识谁的生存环境。
——大隐隐于市啊,他对钟心说过这样一句烂俗的话。
——有才能的人才隐,无才之人搁哪都是路人甲,钟心反驳道。
两地居之后,有些时候是她在周末乘动车来找福送,但是他嫌她太累了,宁愿自己经受往返两次的旅途劳顿。况且他俩都不爱逛街,不爱在人员密集场所凑热闹,去一趟小县城对他而言更像是生活的调剂。
他们没结婚,没有房子。曾经有一次他俩决定在她所在的县城买房,后来福送的哥哥在家乡也要买房,他把那点钱借给了哥哥。
起初,钟心无法接受这事,不过等他解释说哥哥已经成家且有了孩子,遂了父母心愿,同时也就解除了他心理上大半的义务和责任,他为此要支持哥哥,她就退让了。她在关键的时候总能被他说服。但是随着房价继续攀涨,想起这事她就不禁伤心,每当听闻有同学新近买了房的消息时更是如此。
——说真的,你到底愿意在哪边定下来?钟心曾经这样问道。
——我也没想好,现在还没到决定的时候,福送说。
——我可以辞职再回去,反正这边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她说。
——再等等吧。我的工作可不值得你辞职。难道你不相信我了?福送绷紧心弦视她的回答而决定是生气还是释然。
——那么,我们结婚吧?她说出这句话后随即轻“嗨”一声以示话非本意纯属口误。
——你这样想的话,明天就去领证,福送说。
——算了,我对形式上的东西都无所谓,真的,只是别人时不时问起来,我解释得烦了!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也什么都不要再说。她微皱眉头紧闭嘴巴的样子,就像是为自己词不达意而生自己气似的。
终究是生他的气。福送对此太熟悉了。
动车滑进终点站的巨大棚顶下时,天已经断黑。城市楼群上的广告屏幕和广场上的探照灯混合出一片白夜的幻彩。福送随着人流步下月台。棚顶之下,大股冷风从轨道那头穿堂而来,吹得人面目皱缩。他抱紧双臂快步避开烟瘾患者们喷在风中的二手烟。
福送换乘半小时的地铁去住地。
对于地铁,福送认为与火车最大的区别是:人口密度高,无私密性,不适宜思考。地铁里人挨着人,因而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盯着手机或戴着耳机,以此拉开心理上的距离。
福送坐在铁皮长椅上打瞌睡。脑袋歪到旁人肩上被嫌恶地推开时,就用双臂支在膝盖上睡。仿佛意识深处有钟表在倒计时,他在快到站时打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推开出租房的门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的鞋尖湿湿的,脸上带着水珠,依然感到瞌睡未消。正在打电脑游戏的室友约他去吃宵夜。室友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快乐胖子,其人生信条是——过好今天。
——少年不知愁滋味呀,福送沉着眼皮儿说。
——吃过那么多东西,确实没吃过愁,室友调低游戏音量,说。走啊,重庆烧烤走起。
——今天不去,既累又没有心情。
——美食是医治烦恼的良药,走吧!
福送未接话茬便关上了自己的卧室门。室友明白他要跟女朋友视频通话。钟心披散头发、穿着睡衣出现在手机里,她不看他。
——说,她说。
——在干嘛?
——泡脚,听歌,看英语书。
——还在生气?福送赔笑道。
那边沉默了十秒钟,福送用数数捱过这段时间。
——真奇怪,三年前你学着哄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至今也没点长进,钟心说。她既不笑也不恼。
——这表示我初心未改嘛。
——谁跟你嬉皮笑脸了,我没有功夫生气,没事儿的话就挂了。
钟心在网上做兼职翻译。她对赚外快并无特别的热爱,否则就会拼命接单、熬夜赶工了。相反,她早睡晚起,生活节奏从容不迫,翻译工作只是偶然接触并有基础和兴趣去做的一件事。
她当初去那边上班时,福送为了不让她有时间陷入孤独,一天拨打十几个视频通话。她不得不郑重告知他,自己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脆弱。
——独处并非什么可怕的事,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可以认识很多人、感受很多东西,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依赖你,钟心说。
福送对此半信半疑。但他也持这样的观点,熟悉的人只不过展示了熟悉的一面,谁也不能感他人之所感。
然而异地未婚关系过去一年了。这一年中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或遭遇。他们的同学圈子早已松散了。人人都在某处稳定下来,没稳定的则杳无音讯。福送感到这种稳定的生活方式在蚕食着自己的精力、锐气和内在的激情。他与钟心明明白白坦承过这一年中两人的感情有点冷疏了。
这倒没什么害处,坦诚相待本身就是他们爱情存在的标志。他俩过去常常能彻夜闲聊,把早已说过多遍的个人经历反复讲仍觉趣味横生,他们都认为在相互表露心迹方面,彼此是互为唯一的。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喜欢强迫什么,就把这一两年当做我内省的阶段吧。你也一样,安心写你的剧本,等你干出点什么名堂,实现经济自由了,我们就到达社会主义高级阶段了,钟心说。这话把她自己逗乐了。
把话题转悲为喜是钟心较为擅长的本领,然而这项技能只在她本身心情愉悦的前提下才会被使用。
福送把在公司上班作为副业,他花更多的时间在编写剧本上。他通过同学的朋友给某影视公司投过一个描写大学恋爱的剧本,一直没有任何回复。他自己也承认这个老套的题材更适合小说而非表演艺术。
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转而在中国古代边塞战争上寻找素材。许多诗歌大肆歌颂建功立业,这其中包含的问题是:文人既不适合打仗,本质上也不适宜参与政治;即便是体恤士卒、勇猛善战的将军通常也因不懂献媚邀宠而沦为政治牺牲品。福送设想了一个正直的幕僚为边塞战事献计献策,最后却认识到战斗只是影响战争结果的一个小小因素之悲剧。他想通过剧本表明这样一个观点:文士这个群体自古至今都处境艰难,文艺只是经验的副产品。
动笔之出,福送为了研究冷兵器作战的具体细节,便在图书馆耗费了一个多月。他追求的是写实,但是真实的细节一环套一环,其逻辑关系之严密胜过悬疑推理。一个月后他感觉自己被拖垮了。
他向钟心作出解释的时候,她说,她并不指望他在短期内成功,劝他不要急躁。
——你的目的性强,问题出在这里。不过我相信你终究会写出经典东西的,我耐心等待。
这是半年前钟心对他说的话。他怀疑其中包含太多的安慰苦心。时间的丝线细针密缕地编织,福送时常有被某种平庸的东西套住的恐惧感。
他终于回想起今天争吵的缘由,他们在谈起房市泡沫这个话题时,钟心的觉得商品自有市场经济规律来决定,他直言她的潜台词是怨责自己买不起房进而引发了争执。
此刻,福送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却感到特别清醒。室友推开门,嘴里嚼着烤串,一只手里还端着一大盒,问他要不要吃。孜然粉和油香味被带进房间。他忍不住发笑,文不对题地问他到底是95年的还是96年的。
——怎么,见了女朋友一面又变深沉了?
——你该找女朋友了。
——麻烦,室友一边吞咽一边说,我的需求我自己解决。
——年轻真是资本。
——最近没看你写网络小说了呢?继续写啊,肯定赚大钱的,记得把我的名字写进去。
——会的,而且肯定是大哥级人物。
福送伸手拿床头手机看看时间,对一个星期正式结束轻叹一声。楼下的巷子已渐无人声,远处的马路却传来永不中断的车流声。轮胎在湿马路上轧过的沙沙声配上窗缝中的轻微的风声,听上去像是装在记忆里的一段旧时光。他在这样空漠的声息中睡去、醒来又睡去,然而城市却瞬息万变。
“她此刻真的安稳入睡了吗?她有时候并不说真话,她知道我有时候会瞎想。也许我选择性低估了一个女孩在异乡生活所承受的压力了。我没能做点什么。我们将来会不会在这扰攘城市的两两组合中失散呢?真快,几年时间就这么着没了,两个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在一起的痕迹。空白越来越多了。我永远搞不清楚她是在包容还是另有所想。她自己知道吗?”
早晨,福送开窗探出手感触气温,没有雨,气温又降了几度。他在帆布衣柜底下翻出一个鞋盒,里面是钟心送他的一双毛皮鞋。他穿上鞋,非常合脚,非常暖和。他立即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她,生怕此刻脚底的舒适感一会儿就会忘掉。
——唔,是吧,我买的东西肯定靠谱啊。她回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