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进屋来,满屋人静,家人深沉沉,我母亲床上坐着,怎知道我的归魂。——归魂

“二宝,二宝。”

一听声音,我们就知道是二宝的娘在喊他,二宝于是就收好他的陀螺果(栎树果),对着我们说一声:“等哈吃完饭再来。”就拍拍屁股一遛烟跑回家吃饭了。

天色渐黑,我们也荡漾着回了家。大宝死了以后,家中大人再不让我们去到河里泅水了,只我和瑞秋去游过一次,刚泅到水里把头发打湿,从水里一钻出来,便见瑞秋的父亲远远的从山坡上跑下来。

“你狗日的两个死仔仔,快起来。”

那喊声令我和瑞秋还泡在水的身子打颤,回到家,处罚比上次扔石头砸稻苗还严重的多,砸稻苗跪了一晚上矮脚板凳,这次竟直接是棍棒加身,自此再不敢提下河。

二宝家门前的那棵陀螺树又成了一切玩闹的开始,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树下去捡陀螺果,每人捡一大堆,找一平整空地,用手一拧,与另一人的相撞,二宝因就近缘故,老能沾很大便宜,我们后面所拾的,都是他和他那宠溺他的娘捡剩下的,二宝娘一起来,就拿了竹丫扫把把树下的果子与树叶扫作一堆,供他挑选。长此以往,这游戏于我们也就不想玩了。

瑞秋憋坏地激他:“二宝,敢不敢和我们下河。”二宝两个大眼珠转了一下。

“你喊我下河,我要去告我妈。”说罢大喊着朝家走去,瑞秋见已拦不住,只撒腿就跑,一会儿二宝娘提着牛刷条(竹丫)就跑了出来。

“背时瑞秋勒。”看着我们问道。

“回去了。”我家二毛指了指小路回道。

二宝爱告密的小性子使我们渐渐疏远了他。当时热风正烈,不得下河,又盘算着山间小溪里的螃蟹,喊一些人,脱掉上衣,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二宝家门前走过,只见他巴巴地看着我们,瑞秋冷漠的眼神绝了他跟我们玩的渴望,只好一个人蹲坐街檐上,转起两只陀螺果玩。

待我们提着一大袋螃蟹从小溪归来,他立时跑进屋,心中又是倔强地生着气,又忍不住好奇爬在窗口看我们袋子里的螃蟹,二宝娘坐在街檐上,见我们走来,有些怯弱地说了句:“秋,咋不带我们二宝一路去耍勒。”

瑞秋只得笑笑,对这个我们都该叫满娘的长辈说了句:“明天带他去。”窗户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立时缩了回去,我们走后,二宝又对着他娘倔强地讲道:“那个要和他们耍嘛,不和他们耍。”

二宝娘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一口气,讲道:“不是看你一个人带屋头不好耍嘛。”

“明天跟他们去,逮点螃噶回来我吃。”(螃噶:螃蟹)

“那要的嘛。”二宝这才不情不愿点点头。

隔天午后,我正和二毛在后阳沟玩着泥巴,瑞秋又来喊我。

“三,走,翻螃噶。”

我立即跑出去,同村的几个小孩都在院坝里,裸着肚皮,每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尼龙口袋,于是在水井边洗把手,一行人又浩浩荡荡朝着二宝家的方向奔去。

“喊二宝不啊?”我问瑞秋。

他学着大人样子叹口气,说道:“喊嘛,满娘都啷个说了,再说大宝以前和我们耍得浪好。”(啷个:这么。浪好:这么好)

还未到那棵陀螺树下,我家二毛已跑到二宝家门坎上爬着了,几人围过去,见二宝正拿着两颗陀螺果在地板上转,二宝娘踩着缝纫机,瑞秋见他还不动身,讲道:“走不,不走我们去了勒。”

“我不去,你们去嘛。”他

那小小的可怜的自尊心又作祟了。

“快去哦,昨天不是说帮我弄点螃噶来吃慢。”二宝娘停下手上的事情,站起来,轻踹他一脚,他低着头,也不讲话,瑞秋见状转身便准备走了。

“走嘛,宝哥,屋头点都不好耍。”我那二毛又开口劝道,二宝比他长两个月,两人同龄,平素最是玩的到一处去的。

他这才站起来,跳下门坎跟在二毛屁股后面,我正准备走,二宝娘一下拉住我,进屋,讲道:“三,帮二宝看好点啊,莫等他去深水地方,莫乱跑带崖边去啊。”

“满孃,没得事,水都打不齐我腰杆,我看起他莫喊他乱跑斗得行了。”

她点点头,这才放我出了屋,他们已转到小路上去了,我回头,看见二宝娘正望着我笑,我也朝她笑一下,她点点头,笑容越发深了,额头嘴角上的皱纹立时爬上脸,这样一种笑容里藏着的期望与忧愁是我当时未能体谅的。

二宝从未翻过螃蟹,只能跟着我们屁股后面看我们翻,那些石头下躲着螃蟹,大的,小的,大石头下未必有大螃蟹,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下也可能有一只露出钳子的青黑大家伙,二宝帮我提着袋子,朝着里面的螃蟹瞅了又瞅,时不时取出一只来,放置沙石上,用树枝去逗弄。

“二毛,你来提,我去翻。”他自告奋勇,把袋子递给二毛,一下窜至众人最前去,瞅准那最大的已陷在泥沙里的石头便翻。

“三哥,秋哥,快来帮下我,这下头肯定有大螃噶。”察觉气力不够,又朝我们喊。

“那下头都是死的,螃噶都没得地方钻,有个屁。”瑞秋嘲讽道。

“肯定有。”他不服气,硬要叫我去帮他,我只得扔掉手中的石块,走上前去,两人合力,一把翻开那大青石头,一股黄色浑浊从水中蔓延开来,他连忙伸出手摸,摸了半天,水越来越浑,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气馁,不服输嚷嚷道:“我还不信了。”又朝着下一块大石头去了。

日头渐渐往山巅去了,一股凉风从山间吹进来,赤裸着的上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我们忙套上衣服,就听见他大喊:“逮到了逮到了。”走上前一看,一只拇指大的颜色未变壳还未硬的小螃蟹被他捏在手中。

“你帮大螃噶的仔逮到了。”众人大笑。

见太阳西斜,各人都抓了不少在袋里,我们便商量着回家。二宝脸一下苦了。

“你们先回去嘛,我和二毛再耍哈就回来。”他硬拉着二毛讲道。

“你问哈二毛和你翻还是和我们回去。”瑞秋接着看向二毛,轻视他的味道不言而喻。

我笑笑,想到二宝娘嘱咐我的话,说道:“二宝,我们明天再来,听话,不然我去告你妈把你揪回去。”

他听了我说明天再来的话终是妥协了,答应回去,但是得陪他去玩陀螺果。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落在最后,把那些我们翻过的石头又滚了一遍。

“二宝,这些螃噶都拿带你屋头去煮吃了哦。”瑞秋说了句,二宝随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点点头说要的。

到山脚时,二宝娘正拿了耙谷梢在院坝收谷子(耙谷梢:用来翻动谷子的一种耙子)远远地就望见了我们,走到院坝边,老远的喊道:“二宝,翻得好多螃噶啊。”

二宝忙举起手中的袋子,朝着那边喊道:“多勒,妈。”接着在田坎上狂奔,为求快,见到坎便跳,终于摔在一个田里,爬起来又跑,二宝娘则气急骂道:“背时仔仔,慢点慢点。”

到家后,我们每人先喝了一大瓢水,又尽数把螃蟹交到二宝娘的手中,倒在那平素用来洗被子的红色大盆里,足占去了大盆三分之一,我和瑞秋帮着二宝娘清理内脏,其他人则跟着二宝进屋转陀螺果去了,一会儿,还没清理到一半,二宝便跑出来,喊道:“还没弄好安,饿死了。”

“叫,就晓得叫,还不去烧火,这是你屋头你还让你两个哥带这点忙,懒死了。”二宝娘没好气地骂道。

他嘟嘟嘴,又朝着里面喊:“二毛,走我们两个去烧火。”

在小溪泡了半天,当真是乏饿的眼皮打转,终于在肚子即将饿得没力气叫的时候,螃蟹出锅,纯用油炸的,全炸成了金黄的颜色,闻着那鲜美的螃蟹味,没有一个人不吞口水,舔嘴唇,那一大锅螃蟹,最后在我们的哄抢中消耗殆尽,二宝没吃够,不停嚷嚷着:“明天我去翻好多来,我个人吃。”

“那你个人去,多翻点,我们来吃现成的。”

我们纷纷大笑,在落日的残辉里走上回家的小路。

夜晚淌了一枕头口水的二宝在清晨喊醒了我,叫我去翻螃蟹。

“翻你脑壳包包。”我回他一句,便继续睡我的觉了,直到日头从窗户射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想叫醒二毛,到他屋里却没人,洗把脸吃过爷爷留在锅里的蛋炒饭后,又想着去那玩。

晃悠着到了二宝家门前,二宝娘才告我两人又上山翻螃蟹去了,又晃悠到瑞秋家,和他商量着去林子砍颗金刚树来作陀螺,再弄点桑树皮作鞭,披上镰刀便上了山,走到半路,便看见两人正猫在小溪里,二毛首先望见我。

“哥,你们走那去。”

“去砍树作陀螺耍。”瑞秋抢着喊道。

“等我,我也要去。”他喊了一声我要去后,又跟二宝嘀咕两句,顺着小溪边上竹林便往上爬。

我们四人走在山道上,二宝眼睛不停往四处瞟着,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找鸟窝。

“你秋哥晓得哪点有鸟窝,要我告你不。”瑞秋笑着说道。

“不要,你晓得你们早掏了。”二宝像是学聪明的讲道。我们大笑,忙说不骗他,说那窝鸟我们故意留着不掏的,想等到鸟孵出来长大一点直接带回家养着,他眼睛一下放了光,忙追着瑞秋问:“在哪在哪,秋哥,快带我去。”

“不急,还带山上,等哈带你去看。”

距瑞秋家的林子还有一半脚程,二宝便撑不住喊着累了,瑞秋不惯他,直说让他下山去,我又怕他迷路,忙说着:“二宝,在坚持哈斗到了,马上斗看得到鸟了,到时候你和二毛带啊点等我们斗得行。”

这么连哄带骗才把他带着继续走,他惯是没爬上山来过,等到了那鸟巢后,见鸟已经孵出来了,昂着红红的脑袋红红的嘴在鸟巢边上,他一下就要爬上树去掏。

“你敢掏,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三的,一个是二毛的。”瑞秋又呵斥道。

他的脸又一下苦了,眼红红的,就要往山下走。

“哎二宝,莫走,把我那只拿给你。”我家二毛忙拖住他,讲道。

“但是你现在捉回去也养不活,再过十来天再来把它逮回去。”我又讲道。

随即留了他两人在树下看鸟,我和瑞秋接着往上走,正找着一颗笔直的金刚树准备下刀时,山谷里传来一阵喊声。

“秋,三,二宝。秋,三,二宝,二毛。”

“挨,我们到林林头。”

那人听到瑞秋的回音,又接着回道:“快回来,你老汉喊你们快点回去,帮二宝带起。”

听声音是小林子,我们忙喊他别动,下山去寻他,他见了我们,脸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把我跟瑞秋拉到一旁,轻声说道:“二宝老汉出事了。”

我俩也是神色一变,追问道:“出啥子事了。”

“好像死了。”

“满不是在外头打工满。”

“斗是在外头死的。”

一个星期后,再次见到二宝,是在他家的堂屋里,一身孝服,跪在他父亲的棺材前,二宝娘搂着他,院坝里掉落的陀螺果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进泥土里。

送他父亲上山后,二宝每天只是躲在屋子里玩陀螺果,见我们也不讲话,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陀螺果掉光后,一天,我从他家门前过,二宝娘叫住我,把我拉到一边。

“三,你们平常耍多带到哈二宝咯。”她几乎是在恳求。

“孃是他不和我们耍。”我随口答道。

“你们多喊哈他,多带哈他嘛,你满才刚走,他有点啊个。”

“要的嘛,我多喊哈他耍,实在喊不动我也没得法哦。”

她于是带着我进屋,朝二宝喊道:“二宝,你三哥喊你去耍。”

“不去。”他瞥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玩那毛线去了。

“去嘛。”二宝娘说道,又过去蹲下推他。

还是不说话。我脑子一转,瞬间想到山上那鸟窝,说道:“二宝,二毛给你那只雀儿你不要了安,不要我去逮回来勒。”

他抬起头,像是也突然想起那鸟,问道:“你们还没逮回来安。”

“没有,正准备勒两天上去,去不,要去我就去喊你秋哥和二毛。”

他点点头。

待我们四人赶到那鸟窝树下,未听到叫声,也没看见小鸟红红的头,秋连忙爬上树。

“拐了长大了飞了。”接着把那鸟窝扔了下来。

二宝看着那窝里一堆白黑的鸟屎,脸一下苦了。

“二宝,怕懒,我们在上山去找个窝,有蛋我们都给他掏了。”我顾不得自己的期盼落空,忙宽慰他同时也宽慰自己。

“不了,我回去了。”他说罢便朝山下去。

瑞秋从树上爬下来,喊住他,讲道:“上头还有个窝,去不,斗两只雀,我和你三哥那个都没讲,我的拿给你,去不。”

我苦笑着看着瑞秋。

那两只半大不大的不知名鸟被他带回了家,二宝娘忙上山砍来一根竹子,给他编了一个鸟笼,他又开始新的生活,四处找蚯蚓。

一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说让我去城里上学,我便舍了桑树鞭子,开始期望着母亲的到来。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二宝提着鸟笼在田坎上看我。

“三哥,给我买个电陀螺回来。”他朝我喊。

“要的。”

一年后的某一天,我从游戏厅回到家,母亲突然对我说:“你是千万不准下河洗澡啊。”

“没有啊,我找都找不到。”我回到。

“你满孃家仔死了。”

“咋个死的。”

“跟到瑞秋几个豁起一路下大河洗澡嘛。”

一个热风正烈的午后,二宝,小林子,瑞秋,我家二毛,似乎是已吃倦小溪里的螃蟹,玩腻了陀螺,林子里的鸟窝被掏光了,四人在我家的院坝闲坐着,这时,二宝突然说了句:“走我们去洗澡。”

“下大河啊?”瑞秋问道。

“嗯。”

“你都不会浮水,去个锤子,像你哥啷个死带里头了塞,你妈要打死我。”瑞秋骂咧着讲道。

“我都不怕,你怕懒样,你们教我噻,我们带个轮胎去。”

“不去。”其他三人皆颤颤的说不去。

“不去我国人去了。”说罢便径直走了。

没一会儿,三人顿感无聊,索性便跟了去,行前还说看着二宝洗就行,决不下河。

没有孩子能在夏天抵抗住河流的诱惑,四人在河里泡了一个小时,二宝始终抱着轮胎,突然他要瑞秋教他浮水,几人便轮番教起他来,直到他已能狗刨骚(狗爬骚:一种游泳方式,指像狗一样把手放在水下刨。)游一段距离而不需要轮胎,而后几人心满意足回了家,那从二宝二大爷家偷来的轮胎便扔在河边芦苇中。

回到家后,二宝娘看着二宝泡的发白的手指与脚趾,问他:“今天去哪儿了,是不是下大河了。”

“没有下大河,就带沟头我和秋哥他们堆了个塘子泡了哈。”他的小聪明使他免了一顿打。

第二次下河,他便自傲的以为会浮水了,彻底弃了轮胎往河对岸游去,那是一个漩涡。

二宝娘给我讲这些事时,热泪止不住从眼眶往外冒。

“他小娃儿,又爱耍,不出去耍又不得行,他老汉死了,他还啷个小,怕他闷出事情来,才喊你们多带起他耍哈,我是又想他和你们耍的开心,又一边担惊受怕的,那天他回来我就有点怀疑的,只是他平常又啷个听话,以为他不得骗我,他为啥子要骗我嘛。”

我突然想起我出去玩时母亲脸上的神情,和二宝那日与我们上山时二宝娘的笑容,脸也一下苦了。

                      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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