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何处来
夏至以来,风成了最受阁楼欢迎的朋友,阳台上靠近书房的两扇窗户日夜敞开着,为的是避免骄傲的风神一时兴起前来拜访时吃了闭门羹。不仅如此,我还在阁楼的最高处修建了三座草亭岗哨,命令二十四小时望风的士兵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就迅速向我报告(即三个从丽江带回来的风铃)。当然,我欢迎的是那位气质优雅,姿态舒展的文艺女风神,倘若她那些神经紧张甚至暴跳如雷的兄弟们想要登门,我就会在第一时间关闭心扉。这些天来,我成功举办了多少次欢快的沙龙啊:草叶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风铃的器乐演奏或高昂或轻柔,从餐厅吹过来烤面包的清香,无数大师的灵魂在书架上浮现,出神地凝望着衣诀飘飘的女风神从面前款款而过……
我从未给近在咫尺的建筑大师递上一纸亲切友好的邀请函,它们只被允许隔窗相望沙龙盛况。每次外边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之际,我都会赶忙跑来把那些粗野的风神雨神推出窗外,庆幸自己能够勇敢地争取到一份不可动摇的安宁。然而,我的近邻却没有这么幸运,常常在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它们那座迷宫般宏大的宫殿,若非借用了人类水泥森林的一角之地,根本无力承受大自然偶发的暴虐情绪。毫不夸张地说:假若没有屋檐的宽厚庇护,建筑大师们将时刻面临着一次随风飘逝的永久性的环球旅行。更不用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使这座圣殿瞬间化为一滩泥浆。正是倚靠着人类文明的庇护,这些昆虫界的贵族才不至于在黑暗世纪里继续沦陷挣扎。
有时候我望着隔壁忙忙碌碌的这一大家子,常常哑然失笑。它们那位聪明的老祖母是怎么找到这方宝地的?莫非私下里研读过中国的《易经》和《孙子兵法》?瞧:眼前的灰色宫殿挤在书房外墙和阳台侧面玻璃的夹角,上面是坚硬的屋顶,对面是凸出的飘窗,无论风从何处来,都有非常坚固的掩体。它们把安身立命之所建造在一处有棚顶的凹型缓冲地带,既可以躲避任何暴雨和六级以下的大风,又能够保证极佳的采光(光是一切建筑的灵魂)。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座日益拥挤的宫殿明智地避开了喧嚷的人流。没有了和人类的利益纷争,远离了人类内心的恐惧,最大的生存危机也就随之消失了……这是何等的智慧。
只要风和日丽,屋檐下的露天舞台上就会有优秀的演员粉墨登场,为读者上演各种悲欢离合的小剧:之前被黑暗淹没的几朵雪白的浪花又一次随激流涌现出来,似乎想宣告文明不灭的真理;有一对整日里耳鬓厮磨的情侣忽然停止了亲昵,一前一后如闪电般飞向万里无云的晴空;留在宫殿的大师们生生不息地吐纳着天地灵气,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回到寝宫,坦然迎接又一次短暂的死亡。
每天每夜,当我望向这处迷一般的居所时,都会心生感激。眼前的这座艺术宫殿随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变幻,如高脚杯,如莲蓬,如康乃馨,如太阳城……它显得那么精巧神秘,如同天神额头的一颗黑痣,高悬于苍穹,傲慢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2017.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