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60年,宋仁宗嘉佑六年,辽道宗清宁七年。
一、制科双星
1061 年,苏轼苏辙两兄弟在制科考试中崭露头角,成为了时代的焦点。制科考试,这一难度极高且朝廷不定期举办的选拔专门人才的考试,在大宋朝三百多年间,仅举行了 22 次,总共录取 41 人,其珍稀程度可见一斑。而嘉祐六年的这场考试,似乎专为苏氏兄弟量身定制。
备考期间,苏轼苏辙并未如寻常考生般埋头苦读、死记硬背,而是另辟蹊径,关起门来专心写作。苏轼创作了几十篇论述古人的文章,像《秦始皇论》《管仲论》《贾谊论》《诸葛亮论》等;苏辙也不遑多让,推出一系列评论各个朝代的文章,从《夏论》《商论》到《六国论》直至《五代论》。两人齐齐整整,各自精心完成了 50 篇文章,犹如撰写了一本《天下重大议题之我见》。这些文章选题宏大、结构完整、篇幅一致,成为后人研究他们思想最为系统的材料。
这一过程不禁令人深思,两个 20 岁出头的年轻人,若不是制科考试这一强大外力的推动,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契机将自己封闭起来,逼迫自己对古往今来所有认为有价值的题目进行深入思考并付诸笔端。由此可见,人生中的重大挑战,虽看似艰难险阻,实则是命运给予我们成长的馈赠。当我们全力以赴去应对挑战时,那些意外收获的 “副产品”,往往会成为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其价值远超挑战本身带来的结果。这就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虽目标是远方的光明,但沿途所积累的经验、磨砺的意志,才是支撑我们走得更远的关键力量。
二、司马光入中枢
1061 年,43 岁的司马光被任命为知制诰,这个起草皇帝诏令的职位,标志着他从史学研究者正式转型为中枢决策者。上任次月,他便向仁宗递交《嘉祐三札》,其中《言养兵札子》直指北宋军事体系的命门 —— 募兵制已成国家沉疴。
我们来算一笔账:北宋开国时养兵 20 万,到仁宗朝已暴涨至 125 万,军费占国库支出的 70%。这些士兵多是灾年招募的流民,"既无乡籍可依,又无田产可守",只能靠军饷度日。更荒唐的是,为防止士兵逃亡,朝廷竟在士兵脸上刺字,这种带有侮辱性的做法,让军队成了 "刑徒集中营",战斗力可想而知。
司马光的解决方案听起来简单:裁军 30 万,省下的军费用于安抚退伍士兵。但他深知其中的凶险 —— 仁宗庆历年间,贝州士兵因裁军暴动,差点动摇国本。因此他在奏疏中特别强调 "先安后裁":在西北边境开垦荒地,让退伍士兵 "授田而耕,带甲而守",既解决生计又巩固边防。这个构想,隐隐透出对唐代府兵制的向往。
唐宋兵制到底有何差异,我们来对比一下:唐代府兵是 "兵农合一" 的义务兵,平时种地,战时为兵,自备武器粮草;北宋募兵是 "兵农分离" 的职业兵,由国家供养,终身服役。府兵制下,军费支出仅占国库的 30%,且士兵因有田产而战斗力强;而募兵制不仅耗费巨大,还让农民失去了军事训练的机会,形成 "民不知兵" 的隐患。
但司马光的主张很快遭到军方反对。殿前都指挥使李璋在朝堂上反驳:"若裁汰老兵,谁来守卫京师?若招募新兵,何来额外军饷?" 这种诘问直指要害 —— 募兵制虽糟,却是维系北宋统治的 "有毒的解药"。自太祖赵匡胤 "杯酒释兵权" 后,朝廷通过募兵制将流民纳入军队,避免了大规模农民起义,这层政治功能,让裁军变得异常敏感。
三、府兵制的复活困境
范仲淹在庆历新政中曾尝试恢复府兵制的影子,在西北推行 "营田法";王安石后来的 "保甲法",更是直接模仿府兵制的 "兵农合一"。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而这些失败的根源究竟在哪?
首先是土地制度的变化。唐代府兵制的基础是均田制,政府能为士兵分配土地;而北宋实行 "不立田制" 的政策,土地兼并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根本无法实现 "授田养兵"。节目中展示的《清明上河图》里,汴京郊外的良田多挂着 "张府"" 李宅 " 的牌子,这些官僚地主正是土地兼并的受益者,他们自然会反对任何触动土地制度的改革。
其次是社会观念的变迁。唐代府兵是荣誉象征,"入军府者皆名门子弟";而北宋因 "重文轻武",士兵沦为 "贱籍",稍有资产的百姓都不愿当兵。司马光在《札子》中承认:"今之民,见亲戚入军,则相吊以为不幸。" 这种社会心理的转变,让府兵制失去了文化基础。
更关键的是安史之乱留下的制度创伤。节目中提到,府兵制在唐玄宗时期就已崩溃,根本原因是节度使权力膨胀 —— 安禄山能调动 15 万大军,远超中央禁军,这种 "外重内轻" 的格局,让北宋统治者刻骨铭心。因此,即便募兵制再低效,朝廷也宁愿承受财政压力,也要将兵权牢牢抓在手中。司马光的裁军方案之所以强调 "兵归中央",正是出于这种历史记忆。
在节目里有提出一个制度悖论:府兵制的优点(低成本、高战斗力)恰恰是它被废除的原因 —— 当府兵强大到能威胁中央时,统治者必然会选择削弱它;而募兵制的缺点(高成本、低战斗力)反而是它的生存优势 —— 一支虚弱的军队,至少不会威胁皇权。这种 "两害相权取其轻" 的选择,揭示了制度变迁的残酷逻辑。
四、我们为何总在重复过去的错误?
在这一年的节目中,能清晰看到改革者常犯的认知偏差:只盯着理想制度的收益,却选择性忽略实现它的成本。范仲淹想恢复府兵制,却没算过重新分配土地需要调动的资源;王安石推行保甲法,没考虑过农民既要务农又要军训的时间成本;司马光主张裁军,却低估了利益集团的阻力。
这种偏差在当代依然普遍。节目中举了一个例子:某互联网公司效仿硅谷推行 "弹性工作制",却因未配套考核机制,导致效率下降;某学校照搬芬兰教育模式,取消考试后发现学生基础知识滑坡。这些案例都印证了司马光的警告:"治天下如烹小鲜,不可妄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拒绝改革。1061 年的启示在于:好的改革者既要看到远方的理想,也要看清脚下的现实。司马光的裁军方案虽未完全实施,但他提出的 "边防屯田" 被后来的王韶借鉴,在西北取得成功;苏氏兄弟在制科考试中展现的批判精神,为王安石变法提供了思想资源。这些局部的进步,或许比 "毕其功于一役" 的幻想更有价值。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有一句话:"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1061 年的意义,正在于它提供了一面镜子 —— 让我们看到,任何制度都有生命周期,任何改革都需成本核算,而真正的智慧,在于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动态平衡。这种平衡术,或许是中国人留给世界的最珍贵的治理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