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攥着那几块银元,一整夜都没睡踏实。银元被她用帕子包好,压在枕头底下,隔一会儿就要伸手去摸摸,生怕它们会凭空消失似的。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弟弟妹妹。
厨房里,宋妈已经在生火做饭了。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见英子进来,她擦了擦手:"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要去学堂交束脩。"英子小声回答,蹲下来帮宋妈添柴。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脸颊发烫。
宋妈叹了口气:"老爷在世时最看重小姐读书。如今......"话没说完,她抹了抹眼角,转身去舀水。
英子没作声,只是盯着跳动的火焰。父亲教她写字时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背上,可那个高大的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书房里了。
母亲比平日早起,特意给英子梳了个整齐的发髻,又从箱底找出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虽不是新的,好歹干净体面。"母亲的手指有些发抖,却坚持要给英子系好每一个盘扣。
"妈,我自己来......"
"别动。"母亲的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梳好头,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爸留下的钢笔,他一直舍不得用......现在给你正合适。"
英子接过钢笔,金属的凉意让她鼻子一酸。钢笔上刻着父亲的名字——沈墨轩,笔迹工整有力,就像他教她写字时一样。
"去吧,路上小心。"母亲站在门口,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纹路。
初春的北平,空气中还带着寒意。英子把银元和钢笔贴身放好,沿着熟悉的胡同往学堂走去。路边的槐树冒出了嫩芽,几个挑担的小贩已经开始了早市的吆喝。这一切都与父亲在世时没什么两样,可英子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而空旷。
"哟,这不是沈家大小姐吗?"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英子回头,看见赵明远摇着折扇,带着两个跟班晃了过来。赵家开着绸缎庄,是城里数得着的富户,赵明远平日里最爱在学堂炫耀新式文具和洋装。
英子没搭理,加快脚步往前走。
"听说你爹没了?"赵明远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折扇"啪"地一合,"怎么还来上学啊?交得起束脩吗?"
英子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那包银元,指节发白。她想起父亲常说"君子不与小人争",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挺直了背继续走。
学堂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见赵明远围着英子转,几个富家子弟开始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嗤笑。英子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却仍昂着头,一步一步迈上石阶。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了嗡嗡的议论。人群自动分开,周雅琴穿着浅色旗袍,臂弯里夹着几本新书走了过来。她是周教授的女儿,家境优渥却从不摆架子,在学堂里人缘极好。
赵明远顿时收敛了许多,讪笑着退到一旁。周雅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英子身边:"英子,好久不见。我这里有本新到的《新青年》,你要看吗?"
英子愣了一下,没想到周雅琴会主动搭话。两人虽同窗多年,但因家世悬殊,交往并不多。"谢、谢谢......"她接过书,指尖触到光滑的封面。
"沈英子!"学堂的杂役在门口喊,"王校长叫你过去。"
英子心头一紧,连忙把书还给周雅琴:"我先去交束脩。"
校长室里,王校长正端着茶杯看报纸。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圆脸上架着金丝眼镜,见英子进来,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沈英子啊,听说你父亲......节哀顺变。"
"谢谢校长。"英子低着头,从怀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银元,"这是本学期的束脩。"
王校长没接,反而叹了口气:"英子啊,你也知道,现在物价飞涨,学堂开支也大......"
英子心头一沉,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帕。
"这样吧,"王校长推了推眼镜,"看在令尊曾是本学堂教师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扣。不过......"他压低声音,"赵老爷给学堂捐了款,他儿子赵明远以后就是班长,你多让着他些。"
英子猛地抬头,正对上王校长闪烁的目光。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父亲在世时,王校长常来家里喝茶谈诗,口口声声说"教育乃立国之本"。如今父亲尸骨未寒,他却......
"校长,"英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束脩是多少,我一文不少地交。至于班长,该由同学们选举才是。"
王校长脸色一沉:"沈英子!你别不识好歹!你父亲不在了,你以为还是从前吗?"
"我父亲教导我,做人要正直。"英子一字一句地说,把银元放在桌上,"这里是全额束脩,请您点收。"
王校长盯着那几块银元,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他冷哼一声,拉开抽屉把银元扫了进去:"出去吧。记住,在学堂就要守学堂的规矩!"
走出校长室,英子的腿有些发软。走廊拐角处,周雅琴正等着她。
"没事吧?"周雅琴递过一块手帕,英子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全是冷汗。
"谢谢......我没事。"英子勉强笑了笑。
周雅琴看了看紧闭的校长室门,压低声音:"我父亲说,王校长最近和赵家走得很近,想当教育局长呢。"她挽起英子的胳膊,"别理他们。走,我请你喝豆汁儿去。"
放学后,周雅琴执意要送英子回家。两人沿着胡同慢慢走,周雅琴说起她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新书,还有大学里正在兴起的白话文运动。
"你看这段。"周雅琴从书包里掏出《新青年》,指着其中一页,"'伦理之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说得太好了!"
英子凑过去看,发丝垂在书页上。那是陈独秀的文章,字字铿锵有力。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柜里那套《饮冰室文集》,梁启超的文字也曾让她心潮澎湃。
"我父亲......"英子顿了顿,"他生前也爱读这些。"
周雅琴眼睛一亮:"真的?我父亲常说,能读懂新思想的年轻人,才是中国的希望。"
转过一个弯,英子家的小院就在眼前。母亲正在门口晾衣服,见英子带着同学回来,连忙擦了擦手迎上来。
"妈,这是我同学周雅琴。"英子介绍道。
周雅琴大大方方地行礼:"伯母好。"
母亲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周小姐好。家里简陋,若不嫌弃......"
"伯母客气了。"周雅琴笑道,"我和英子志趣相投,以后会常来叨扰的。"
母亲看了看英子,又看了看周雅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好......英子难得带朋友回来。快进屋坐,我给你们沏茶。"
进屋后,周雅琴好奇地打量着简朴的客厅。墙上挂着英子父亲的遗像,下面是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她走到书柜前,惊喜地发现了那套《饮冰室文集》:"英子,你父亲真有眼光!"
母亲端着茶进来,看见周雅琴手中的书,眼神柔和下来:"墨轩在世时,常熬夜读这些。我说伤眼睛,他总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话没说完,声音就哽住了。
周雅琴连忙放下书:"伯母,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母亲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你们聊,我去准备晚饭。周小姐若不嫌弃,留下吃个便饭吧?"
"不了,伯母,父亲还等我回家呢。"周雅琴起身告辞,临走前悄悄塞给英子两本《新青年》,"下次我带更多来。"
送走周雅琴,英子回到屋里,发现母亲正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她轻轻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
"这周小姐,人不错。"母亲突然说,"你爸常说,看人要看心,不看门第。"
英子点点头,从书包里取出周雅琴给的书:"妈,我想多读读这些。"
母亲摸了摸书皮,轻声道:"读吧。你爸若在,也会高兴的。"
晚饭后,英子在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读着《新青年》。弟弟妹妹已经睡下,母亲坐在她旁边补衣服,不时抬头看看她专注的侧脸。
"英子,"母亲突然开口,"今天在学堂......还顺利吗?"
英子的笔尖顿了一下。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可那些委屈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放下笔,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母亲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她放下针线,摸了摸英子的头:"人穷志不短。你做得对。"
"可是妈,"英子咬着嘴唇,"王校长他......"
"这世道,捧高踩低的人多了。"母亲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但你要记住,再难的日子,脊梁不能弯——这是你爸常说的话。"
英子重重点头,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的气散开了。她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下:"民国八年三月初七,晴。今日始知,父亲虽去,其志长存......"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树梢,清冷的月光洒在院里的老梨树上,枝头已经冒出了点点白芽。春天,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