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四行仓库里的士兵极度疲惫,却无法入睡。他双目圆瞪,豆大的汗珠滚过脸颊两侧。日军在推进,咔哒咔哒的坦克履带那么近,似乎下一轮冲锋时就会碾过自己的心脏。士兵紧紧地握着步枪。他很紧张,不断告诉自己不害怕。
这是1937年的10月26日晚上。三个多月前,他已经写好了遗书,托同乡带回老家了。他没读过多少书,不太懂将军说的“国之将亡家又何附”的意思,但是他看懂了将军的眼神。
很早以前他跟着爹一起进山捕狼时,在一匹狼身上见过这种眼神。那年冬天来得早,狼群比往年更饥饿。村里的男人们决定先下手为强。一天一夜的围剿之后,十几匹狼只剩下五六匹。这几匹狼围着头狼,聚在山头,退无可退。头狼仰天哀嚎了一声之后,看向男人们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是凶狠的、凄厉的、也是悲哀的眼神。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一定要咬死敌人的眼神。
将军一天比一天更像那匹头狼。
两个月前,日军攻入上海。守在上海的国民革命军的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除了士兵所在的第八十八师,闸北区的所有军队都撤离了,重点防卫上海西郊。部队里传言八十八师就是留下来当枪靶子的。将军拔枪射死了交头接耳的两个兵。没有人再提传言。
但感觉得出,形势在恶化。士兵觉得,驻扎在仓库附近的部队在减少。听说八十八师也要撤离了。但是他所在的514团接到的命令却是撤回四行仓库,原地待命。等到仓库集合完毕,士兵才发觉整个仓库里只有他们一个营。
领头的除了营长,还有两个团长。中校衔的团长说,上面派了特种部队来支援咱们。从今天起他们就是第八十八师第514团第一营加强营了。他们的任务是死守四行仓库,为后方转移争取时间。
营长的眼神和将军一样。士兵在浪潮般的呼号声中仿佛闻到了头狼被斩杀时那股浓烈的腥臭味。四百多号人的呼号回荡在空荡的仓库里,如同一匹孤狼。
士兵觉得全身发冷,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脑袋里。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感受到他怀里那把宰狼的匕首。他一遍遍回想把匕首扎进狼的脖颈里的感觉。他开始渴望枪声响起,期待披着黄皮的鬼子从窗户里翻进来,然后他就能把匕首狠狠扎进那具尸体里了。
四行仓库是一座六层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士兵花了一天,和兄弟们一起用仓库内库存的物资和沙包把底楼的门窗全部封死,二楼以上的门窗堵死一半,用来投弹和射击。仓库外也筑起了沙袋工事,一支敢死队沿着苏州河仓库两侧狙击日军偷袭。
工事挡住了27日的两次进攻。士兵怀里抱着枪,小口小口喝着水煮黄豆——这是仓库里唯一的存粮。他觉得自己的感官前所未有的灵敏,全身的毛孔都充斥着战斗的血液。
28日,日军突破了外部工事,一小队日军潜入仓库底层企图炸开底层墙体。这是一个射击死角,敌人在前进,而子弹无法阻挡他们。乱弹中,士兵看到一个战友跳了下去,在底层与日军炸成一片。
这一次的攻势似乎减缓了。仓库背靠着苏州河,苏州河的对岸是前几天从这里撤退的居民。他们似乎在奋力喊着什么,但是士兵听不见。他的耳朵里是手榴弹的轰鸣声。他滑倒在沙袋上。他只想歇一会儿,哪怕一秒钟。
这天晚上,轮到士兵守夜。他握紧手里的枪,几乎贴在墙壁上。他必须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虽然鬼子很少会在夜里偷袭。但是战场上容不得一次意外。
周围渐渐熟睡的都是他的兄弟。一些伤兵只有在夜里才感到疼痛,压低声音辗转反侧。白天觉得逼仄的仓库到了晚上竟有些空旷,似乎听得到血水流过地面的声音。
忽然,“吧嗒”一声,在仓库里显得极其突兀。士兵立刻端起枪,朝声音源头弯腰前进。
那是一扇开在仓库背面的气窗。窗户只能从里面开,地面上堆满的沙袋几乎将气窗封死。士兵凑过去,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此刻入夜,难道小鬼子真的摸到后面来了?士兵严阵以待,回头示意守夜的同伴通知各班,以防不测。
气窗外的动静却不像是敌军的动静。窗玻璃上有轻微的敲击声,“笃笃”,“笃”。
士兵凑近窗户,问:谁。
外面说:别开枪,我是学生。仔细听居然是个姑娘的声音。
士兵收起枪,摸出一把刀。同时示意身后的同伴不要出声。
他继续问:你来做什么?
外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听姑娘小声说:我从河对岸过来的。大家叫我给你们送一样东西。送完我就回去。气窗上又传来“笃笃”声,姑娘说:我不进去。你开一条缝,我把东西塞进去。
士兵有些犹豫。身后一阵骚动,团长过来询问。士兵指了指外面,问团长开不开窗。团长说:开。万一真的是老百姓,摸黑过来不容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窗户开了一条缝。姑娘塞进来一条长棍,棍子被布包着。姑娘说,这是河对岸人们的心意,等打完,他们拿着这个回去,大家就能认出他们的部队了。姑娘最后说,我们都盼着你们过河。
士兵听了一会儿,确定姑娘走了,才转身去看团长手里的东西。
大家围在一起,展开包着棍子的布。居然是一面旗子。小姑娘渡过苏州河,爬到四行仓库东侧的楼下。为死守的士兵们送来了一面青天白日旗。
拂晓时分,士兵和其余二十几个兄弟在顶楼升起了旗帜。在举目四望的太阳旗中,青天白日旗显得格外好看。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趴在楼梯上看着旗帜的一角,有点恍惚。
撤退的命令是在11月1日收到的。士兵的左肩被射穿了,被担架抬去了英租界的医院。余下的人边打边撤,退到白俄罗斯租界的营地。
士兵听到了很多传言。传言说,部队退到白俄营地后就被缴了械,中校团长仍然坚持带领大家日日操练,有一天刚列好队,一个叛徒开枪打死团长......
士兵在医院恢复得不错。所有参与过四行仓库保卫战的士兵、官佐都得到了晋升,伤员士兵也不例外。他穿着新发下来的制服,将随部队撤出上海。
撤退的时候,他向新的长官打听第八十八师第514团第一营加强营。长官说,撤退的队伍里没有这个编号。从保卫战里活下来的兄弟是不是还被滞留在白俄营地?整个上海即将被日军接管,他的兄弟们还能不能活下来?没有人回答士兵。
队伍远离苏州河的时候,士兵回头看了看四行仓库的方向。顶楼的旗子早就不在了。阳光很猛烈,六层楼高的、满目疮痍的建筑居然有点熠熠生辉。
士兵抬起手捂了捂眼。他想起那个爬到仓库来的小少女。不知道那位姑娘笑起来是不是和村里的二妮一样好看。
士兵回头跟着队伍前进。打完下一仗,回家娶二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