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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头这辈子第一次流泪,是玉成走的那天,确切地说,他也不知玉成具体离开的时间。那天的下午,老田头还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在地里他老远见到河北的戴队长跑过来,跑得很着急,一边跑一边喊,走到近前已经上气接不上下气了,只听他嘴里不停地说:“快快,赶紧回去,玉成出事了……”
听到后面这几个字,老田头手里的锄子,地里的篮子什么都没拿,跟着老戴就往家跑。一边跑老戴一边说,是大公镇里打电话来的,村支部办公室有部电话,当时正好他在办公室,就接了。开始没听清,那边声音很嘈杂,只听到三个很清晰的字,田镇长……他赶紧叫电话对面的人慢点说,到底是什么,那边半天喘了口气,说,田镇长出车祸了,出事了,能不能帮忙联系到他家里的人,速来镇里,一会就有车来接,最好一家人都来。
老田头其实脑子里是嗡的,他听不到戴队长具体在说什么,但那断断连连的字就像钻一样生生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随后钻到了他的心上。
他回到家,什么也没跟老婆子说,叫她把家里的家务收拾一下,一会跟他一起去大公镇里。老婆子看他,想要问,被他的表情吓住,什么也没说,赶紧把家里的物事收拾一下。很快,镇里的车就到了,丰源的队长也来了,大家都听说了这个消息,赶紧赶过来,看看是否能帮忙做些什么。从小院急急匆匆把他和老婆子送出来后,老田头要求司机调转车头,往大丫头的学校,他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要把一家人接上,他有种不祥的感觉,一定要把一家人,一起带到玉成的面前。
丫头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校长亲自来教室喊她,书包也没带,校长问是否需要有老师陪同,老田头说德友跟玉成关系好,他跟着一起去吧,后面在喉咙里的一句话没说出来,老田头一直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德友跟玉成是初中高中的同学,一起长大,现在在丫头的学校做政治老师,平常对他家里多有照拂。德友也没说什么,半拉半架着大丫头的胳膊,一行人塞进了一辆面包车,就向着大公镇疾驰而去。
到了镇政府,直接去到玉成的办公室,办公室跟宿舍在一起,中间用一个布帘隔开。老田头走进房间,红梅的大姐二姐四弟都来了,玉成平时的几个好友也到了,红梅被两个姐姐护着坐在里间的床上,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一群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安慰着,看着这个场景,老田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感觉到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身边的声音,身边的人瞬间变得模糊了。
正在恍惚中,戴队长从门口进来,他把老田头带出来,来到隔壁的会议室。老戴端来一把椅子,让老田头坐下,接着介绍了屋里站着的几个人。一个是镇长,另外两个副镇长,还有一个单位办公室的主任。屋子里有很浓重的烟味,地上散乱着七七八八的烟头,见老田头进来。镇长赶紧过来,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意思,就是需要尽快地商量好几件事。从他们的表情和语气中,老田头看出他们的诚意与真心,他们确实希望把这件事情能够做个妥善的处理,能够尽量地安抚这一家手足无措的人们。老田头心里涌上了无言的感激,他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本着对玉成的帮助,本着对一家人的关心,为他们认真细致地考虑各项事项,已经够好了,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讲。
镇长把他们刚才大致上商量好的一些处理办法告诉老田头,问问他对这些有没有什么想法和意见。首先,是玉成目前已被宣布死亡,尸体连夜运送去了殡仪馆,这件事情确实是车祸,而且是玉成本人驾驶不当造成的,所以不存在肇事方的责任追究问题。既然人已经走了,镇长建议就由殡仪馆处理接下来的事项,到时镇里出车送他们一家去殡仪馆完成火化仪式,看看老田头有没有意见;二是,这次中午外出是跟一个企业经理商谈事情,根据镇里的政策会适当裁定,如果属于工伤,可以补贴老田头一家一定的抚恤金,具体金额要看裁定的结果,但他们会尽最大力帮忙争取;三是,涉及到老田头的二孙女还在镇里幼儿园上学,短期内红梅不会离开大公镇,她在经理部的工作保持不动,但镇政府的宿舍她们要搬出来,因为玉成已经离世这个房间要腾出来,但政府会跟供销社协商,在供销社给红梅安排另外一间宿舍作为生活所用。四是,玉成的离世一定会给老田头一家带来很多的困难,他们希望这段时间,老田头都可以带一家人思考一下,存在哪些困难和问题,镇长表态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帮他们解决。
老田头细想一下,好像也没有镇长没有说的了,目前自己的思维很混乱,也想不出具体的还有哪些问题和困难。他一再表达对政府的感激,镇长和几个人见他对几点事件的处理没有做补充与要求,也就再进玉成的房间看了看家属后,先行离开了。
当他们从会议室走出去的时候,德友从人群中迎面过来找老田头,问他小夕怎么办。老田头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看了整个房间,丫头不在房间里,他赶紧问德友孩子去哪里了。旁边的大姨妈听到走过来,告诉他小夕带二小到外面了,他们担心二小被吓到,叫小夕把她带出去转转,已经出去了一会,具体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不过在镇政府的院子里,也不会有什么事。老田头听到她说,才知道自己从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关注两个孩子,他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大意。德友很快提醒他,要尽快商量小夕这几天要怎么办,是呆在这里跟他们一起面对这件事,还是要怎么处理。
如果呆在这里,跟着他们一起面对这件事,但现在快到期末了,对小夕的期末学习有什么样的影响,就很难预料。那还有什么办法呢?老田头看向德友。我把小夕带回去,德友盯着老田头,你先不要说话,我跟你分析一下,第一,今天基本上要谈的事情已经谈好了,这里也没有具体的事情需要小夕呆着;第二,这个事情我个人感觉还是不希望小夕呆太久,毕竟她明年就要中考了,这次的期末考试对她很重要,我把她带回去,让她缓冲消化一下这件事,尽量保持上学和听课,起码对学习的影响不会太大;第三,这件事发生得这么突然,对你们的打击很大,你们太悲伤,红梅和你们还要带二小,应该没有精力再去顾小夕,大家沉浸在这个悲伤中,对小夕没有什么好处。
老田头看着他,一下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从心里讲,老田头希望丫头在,她是跟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一份子,这件事需要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度过,老田头希望丫头能够一起经过这个难关,不能让一个人撇在这件事之外。但是,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心里有一点不舍,不舍得让大丫头沉溺在这个环境里,毕竟孩子很快就要中考了,这会对孩子有多大的影响,他不知道,肯定是会有影响的,老田头不想冒这个险。
老戴一直站在他身后,这时他说话了,把小夕带走,不要让她呆在这里。德友,小夕去学校,吃住怎么处理?小夕的班主任汪老师有宿舍,他女儿住在宿舍里,小夕可以跟她睡一张床,我平时是回家吃饭的,我的饭票可以给小夕,她跟我的同事,其他老师一起在食堂吃饭。平时,汪老师女儿也能陪陪小夕,能注意到小夕的心情,缓解到她的情绪。
德友的话倒是有道理,对小夕的安置确实是比留在这里更妥当,可是,如果玉成在这里,他会怎样看?他是否希望小夕留在这里?叔,别犹豫了,玉成对小夕的爱您是知道的,玉成对小夕的前途有多重视,您也知道,如果他在这里,也会支持这样的做法,不能说这个办法一定能够保护小夕在明年的中考中能够顺利通过,但起码在这次的期末考试中不会让小夕跌下去,不会让她在这个打击之下,接受学习上的另一个打击,您说呢?
老田头没有什么思考力了,他想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其实很多东西都做不了也决定不了,德友说得有道理,他也相信把孩子交给他,一定能够照顾好。那就这样吧,天也不早了,孩子明天一早还要上课,你带她回去吧。
德友听他答应了,松了一口气,立马回去跟红梅说了一下,在镇政府西边电影院的门前找到带二小遛弯的小夕,很快地把她带了回去。
老田头看看天空,好像是阴历十三,一轮月亮将满未满地挂在天上,一点阴云都没有,就这样照着他,照着儿子的办公楼,照着地面的一切,那么清晰,可是它能够照到人心,能够照到人心里的悲伤么?月亮不管人心,继续往前走着,缓慢而坚定,从一个黑夜来到另一个黑夜。
等安顿好所有事情之后,老田头蹲在玉成办公室外面的地上,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哭的时候是个什么样,一定很狼狈,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平时那么一个有自制力,那么能够咬紧牙关的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的心空荡荡的,没抓没挠地疼,又像是有只巨手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用了巨大的力量捏住狠狠地拧,越拧越紧,拧到他痛,拧到他完全无法呼吸,还是痛,无法排解,无法言语的痛。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重量,自己的整个身子被抽空了,往下沉往下沉,不知要沉向哪里。
哀莫大于心死,他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心死,就像那片飘落泥潭的羽毛,一点转圜的力气,一点脱离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在水面沉着,风吹不起它,梦喊不醒它,它不知自己要沉落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自己何时能起身,就这样吧,连想都想不动了。
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他不知道,将来的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要怎么活,他也不知道。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可以主宰很多的事情,在自己的生涯中,他没有怕过谁,没有畏怯过什么事情。但这次,他感觉生活在他的面前突然变得漆黑一片,身前身后都没有人,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响,黑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他的勇气,他的要强,他的所有的心力,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刚才跟几个人商量的那些做法,他听了也好像没听到,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而且只能由他来做,他无法推脱,但是现在,他只想呆在这个墙角,这个黑暗的角落,让自己呆在这里,呆在这里。老田头掐掐自己,他多希望自己是在一场噩梦里,是一场最噩的梦,一定是,是生活跟自己开的一个滑稽的玩笑,这一定不是真的。可当他松开手,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一点没变,还是两栋静默的办公大楼,还是影影绰绰的房间,哄哄闹闹的人,一切都没有变。
这个办公大楼前后一共两栋,玉成住的是后面一栋,三楼最西边的一间。这个地方老田头之前只来过一次,还是玉成坚持叫他来看看,他挑了一个早上,带上老婆子从地里摘的瓜菜什么的,来这个地方,来到玉成住的和办公的地方看了一看。当时,两栋肃穆的大楼让老田头噤得不敢吭声,大楼里的人都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衬衫都扎在裤子里,整洁干练,虽然不认识他,但他们认识玉成,对他都是笑脸盈盈的。在这么干净肃静的地方,整洁精神的人们对自己如此的客气,老田头心里头油然升起了一股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他似乎感觉自己的日子被这种精神升腾得越加好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和老婆子那么些年的拼命,确实有了一个扎扎实实的成果。老婆子经常埋怨他,说他天天东奔西走,左忙右忙,到底是在忙什么,当老婆子埋怨的时候,他总没有好脸色,但也说不清自己忙的目的,忙的到底是什么。这一次,他具象地看到了自己一辈子奔忙的结果,他希望自己能够带老婆子也来一趟,也来玉成生活工作的地方看一看,他想,她也会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整天在地里,在院里,忙来忙去,忙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中午,玉成叫红梅不用做饭,带老田头到镇政府食堂吃饭。跟着玉成走在铺了地板砖的食堂,食堂的屋顶很高,红色的桌凳整齐地摆放着,空间很大,足足有十张桌子,地面很整洁,每张桌子都铺着洁白的桌布,地面像是刚刚冲洗过,泛着洁净的光泽。各种菜都用不锈钢的方盘盛着,放在橱窗里,有肉有蛋有鱼,热腾腾的香气飘逸出来,老田头觉得自己的整个肠胃都被熨开了,很舒服,很舒畅。玉成买了两个肉菜,一个蔬菜,找了一个偏僻点的桌子,跟老田头埋头吃饭。
在小院里,在田间,在村里,老田头都觉得自己是站立着顶天立地的人,腰杆子挺得笔直,脚踏大地站得踏实的一个人。他从来没有为一个什么样的环境而怯懦过,但第一次来的那天,他被震住了,这是一种他无法把握的,肃穆的,宏大的气氛与生活。玉成在这样的生活中,他很自豪,同时,他也坚信与玉成的这个生活相连,小院里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那天傍晚回韩洋时,他扶着自行车的龙头,一改往日埋头看路的习惯,昂着头,迎着西边通红的夕阳,一路骑回家。在他的心里哼着一首歌,虽然他从来没有唱过歌,老田头的生活里没有这么浪漫的东西,但那天他真想像收音机里那样哼一首歌,什么歌都行,他觉得西山的夕阳,碧绿的农田,朝着自己吹拂来的清风,都在细声跟他耳语,都在跟他嬉戏,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哪个时刻有这么快活,有这么肆意。
那一天傍晚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这日子才过了多久,难道老天爷嫉妒他们,要收回这一切?老田头抬起头看天上,有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高高地挂着。月亮无声,月亮天天升起又落下,它看到那么多的人间苦难,它看到地面上的人们在命运的折磨下苟延残喘,痛苦辗转,它看到时会想些什么?它也会感受到痛苦么?
直到脖子仰酸了,老田头低下头,脸上的泪珠已经半干了。擦擦脸颊上的泪水,他站起身,抖抖麻木了的腿,向屋内走去。老田头啊,虽然你经历过了那么多困难的岁月,虽然你一直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来托举,托举这个小院的生活,托举几个孩子的生活,可是啊这老天爷看你过得太顺了,就还是给你出了这么个难度极大的题来考验你,看你老田头带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能不能重新站起来、走出去,能不能再活出个好样的日子来。老田头,你会认输吗?你会倒下吗?
我,老田头,从来就是个站着的硬汉子,我一定不会被这个难关打倒,虽然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做,但只要去做,只要沉下心去走,我,一定能带着他们,趟出一条路。一定会的!
掐灭手里的烟头,老田头大步跨进了玉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