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有长篇史诗,中国最好的戏剧诗,产生远在最完美的抒情诗以后。纯粹的抒情诗是诗歌的精髓和峰极,在中国诗里出现得异常之早。所以,中国诗是早熟的。早熟的代价是早衰。中国诗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衰微。
中国诗是文艺欣赏里的闪电战,平均不过二三分钟。比了西洋的中篇诗,中国长诗当然不是很长,如《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那样的就算长的了。一篇诗里不许一字两次押韵的禁律限制了中国诗的篇幅。可是,假如鞋子形成了脚,脚也形成了鞋子;诗体也许正是诗心的产物,适配诗心的需要。
因而一首合格的甚至好的诗歌要符合格律的!
好诗贵含蓄,曲贵直。戏曲是把意思挑在长杆子上,只怕别人看不清。而诗歌要含蓄隽永。特别是简短的诗可以有悠远的意味,收缩并不妨碍延长,仿佛我们要看得远些,每把眉眼颦蹙。中国诗人要使你从“易尽”里望见了“无垠”。
中国诗讲究艺术上的精致,简短的诗也应有悠远的意味。主张诗歌应有深远的意境,富有含蓄和暗示性。
一位中国诗人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另一位诗人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用最精细确定的形式来逗出不可名言、难于状写的境界。
那灰色的歌曲
空泛联接着确切。
读者所认为中国诗的特征:富于暗示。我愿意换个说法,说这是一种怀孕的静默。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只影射着说不出来的话。
济慈名句所谓:
听得见的音乐真美,但那听不见的更美。
我们的诗人也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又说,“解识无声弦指妙”。有时候,他引诱你到语言文字的穷边涯际,下面是深秘的静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有时他不了了之,引得你遥思远怅:
好诗歌“不知”得多撩人!“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总之:中国的诗歌创作以篇幅短小见长,但因此形成的特点是:富于暗示性,而不是深奥难懂。“诗歌越短越好,长篇是没有价值的。”这不正确,诗体也许正是诗心的产物,适配诗心的需要。篇幅长短应根据需要来决定。
中国诗结尾往往追求“余音绕梁”“言有尽而意无穷”,好用疑问语气做结束的。
有个“何处是”的公式,来慨叹。中国诗里这个公式的应用最多,例如:“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处?人去也,春何处?”
问而不答,以问为答,给你一个回肠荡气的没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没有下文。余下的,像啥姆雷特临死所说,余下的只是静默——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静默。
中国诗多笔力轻淡,词气安和。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
我们最豪放的狂歌还是斯文;中国诗人狂得不过有凌风出尘的仙意。
而是文明人话。并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
譬如田园诗—— 不是浪漫主义神秘地恋爱自然,而是古典主义的逍遥林下洋溢着特具的情调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