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高中,我身体进入了青春发育期。城市的粮食艰巨期,来的迟,结束的也迟。农村已开始好转,城里仍在受煎熬。口粮标准已由初进城读书时的三十二斤每月,一降再降,降到二十六斤了,而且还不全是主粮,已搭配了相当数量的黄豆饼。我的身体日益饥瘦。
祸不单行,就在这生活十分艰苦的时候,饥饿难忍的一群男生,包括我在内,异想天开地去巢湖四康,骗医生肚里有蛔虫,每人按计划开了十丸毒性强力的山道年,本想杀灭蛔虫,守住有限的养份,没想到,未见杀了蛔虫,把人击倒了。别的同学,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但终究挺过来了,我可不行。
先是坐在课堂上头发晕,进而吃饭不香,原先吃那黄豆饼饭,狼吞虎嚥,此时不能闻那怪味,小便赤黄,大便像兔子屎,我终於倒下了。
我卧床不起,睡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到了曾经的远大理想,想到了父母为了培养我读书而含辛茹苦,想到了从儿时开始,所遇的一切人和事,最终想到,我将要死去。想到死,我奋然超脱了凡夫俗子的空想,看破了人间仕途的渺茫,头脑闪出亮光:留住青山在,方可有柴烧,决定退学。
我神情愰惚地,颤颤巍巍地找到教导主任,陈述了详情,要求退学。那时不像现在,不念书了,不去学校得了,那时不行,那时的在校生,户口、粮油关系在学校,没有校方的同意,户口、粮油关系怎么办?
教导主任关心我,劝我不要退学,休学,回家调养好身体再回校上学。我口头上同意了,我有经不起打击的天性,心想:不会再念书了,户口虽然不迁,但发给粮油票也行。
领了两个月的粮油票,农村包产到户了,农村户口管理松散,只要有饭吃就行,那时没有身份证一说,就这样,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农业户口。
当我从学校返回到家时,父亲听了我的叙述,没有表态,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母亲竭力反对我辍学。她当我是饿极了往家跑,千言万语劝我回校念书,并保证不间断地提供我学费、生话费,并说这次回校多烧点荤菜给我带着,家里有一小罐猪油也给我带走。她哪知道,我辍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的求学心死了,死如“玉山倾倒再难扶”。
辍学前,尤其在初中时,学校广泛宣传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迹,我们同学都被感染了。此时,我还有种自我安慰的心情,人家好生生地情愿回乡务农,我这仕途落败者回乡务农还有什么遗撼?
可是,真正走到这一步,现实与理想的憧憬,落差太大了。那时我村正被霸道的队干部统治着,社员群众苦不堪言。
我家是柘皋镇下放户,没赶上分田包产,后补了几亩由他们退出来的孬田,生活在村里倒数第一。
母亲为了尽快调养好我身体,从同是裁缝的那家赊了二斤猪肉,切开半拃长的碎块,醃咸晒干,每天用一块肉、半把米,放在搪瓷缸内,加七成水,煨在烧饭土灶的锅瞠内。那时吃这肉粥,有一步登天的感觉。二斤肉吃完了,正赶上我家一只老母鸡要焐小鸡,母亲每天上三个鸡蛋让老母鸡焐,叫我用毛笔在鸡蛋上编号,半个月小鸡成形,就可以煮吃了。母亲性急,想让我一口吃成个胖子,未成想,每天吃三个小鸡蛋多了,引起我消化不良,进而拉肚子。这一来,我对小鸡蛋产生了厌食。母亲想起了她自己青年时得了一场大病,旧社会比当前更艰苦,哪有什么好的补养身体?她是用五香蚕豆补养好身体的。她将这土办法再一次用到我身上,这办法好,五香蚕豆很可口。那时我虽有十八、九岁了,但生活经验欠缺的很,有次蚕豆未煮烂,母亲要我少吃一点,我没在意,吃够为止,哪知道半小时后,蚕豆在胃里发泡,胀的我疼痛难忍,肚皮有爆裂的感觉,越胀越紧,疼的我像铁扇公主被孙悟公撑的那样。母亲发觉了,叫我躺下,她用手从上到下抹我的肚子,不停地抹,渐渐疼的轻微了,一小时后,不疼了。
我感觉能下田劳动了,我的劳动的开端,与吴运驿的劳动的开端是一个样子的。先是兴趣盎然,渐渐地就不行了。
下田劳动的第一件事,是间玉米苗,那天太阳暴晒,母亲叫我戴大草帽,披大手巾,我不听,心想,正是锻练的机会,何必保护?于是,我光着上身,头顶烈日,干了一下午活。当时能抗住,晚上不能穿衬衣了,脊背通红,接触衣裳,像洋辣子(一种全身是毛的毒虫)辣的一样,第二天,凡是晒红的地方,全起了水泡……
包产到户,好景不长,又大集体了,一旦恢复大集体,生产队干部便又燿武扬威起来。
生产队长是个女人,她是大队书记培养起来的,我大队唯一的一位女队长,他俩关系爱昧。我刚从学校回来时,隔壁吴二和我讲述了这位女队长,伙同付队长、保管员,在粮食艰巨期间干的种种坏事。大队书记被我村一位老人起了外号,叫黑耳朵官,那时的猪是黑色的,暗示他是猪官,社员群众向他提队干部意见,根本提不通。更有甚者,女队长的弟弟,从柘皋文工团下放回家,此人是二流子出身,从未干过农活,他和我们不是一个村子的人,大队书记却将他按排到我们村当会计。
姐姐当队长,弟弟当会计,一时间成了全大队的新闻,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认证了我村社员对这等賍官的评价是正确的。
这位女队长弟弟很少识字,连给社员记工分都不会,晚上记工分叫他老婆来代班。
这位戏剧性的会计,顶替的原会计是我父亲,我父亲上过二年私塾,土改后当过行政村采粮员。我进初中后,父亲和我能通信,还会写玉华吾儿,我当时接到信,还不知道“吾”是什么意思。就这等水平,还让不会计工分的二流子给顶替了,实在是有点“窦娥冤”了。
而今我又成了他们治下的子民,他们荒唐至极,竟然对待我这个高中生,像对待劳教犯一样的虐待我,根本不同情我是个大病初愈的文弱书生,重活、险活指派我干。我终於火山爆发了,打蛇要打七寸,女队长是禍首,必须整倒她。我豁出去了,不怕大队书记报复,一纸文书将女队长告到巢县公检法,那时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三为一体。公检法负责任,指派柘皋派出所处理,派出所来人经大队调查,大队书记颠倒黑白,说我搧动社员群众闹事,女队长不但未受处理,派出所人还不指名的批评了我。
官司打不赢了,社员群众气上加气,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抗拒女队长的领导,自觉地干活,女队长说东,社员们干西,锄田不和她锄一墒,挑土不接她的担子,全村人都不答她讲话,女队长被整的威风扫地。
正在这如火如荼的斗争时,传来好消息,大队书记被免职了,树倒猢狲散,女队长下台,生产队长由我接任。
长话短说,我从生产队长,到大队,一直干了十六年,工作干的出来拔萃,由生产队长到大队会计,升任付主任,再提升付书记,之间还当过一年公社文书。总的评价是:能吃苦,工作责任心强,原则性强,不贪污;缺限是:主观武断,骄气盛。
着重提一下,当干部期间,我干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业余工作:文艺宣传队活动。这项工作贯穿了我整个政治生涯,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在团支部的协助下,我组建了三十人的文艺宣传队。我本来有文艺天份,活动起来得心应手,起先排练一些歌舞、曲艺之类节目,后来时兴样板戏,又主攻样板戏。
我们先后排演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奇袭白虎团》。早先还演过《红嫂》,《两垅地》,《南方烈火》,《风凌渡》,《问路》等中小型剧目。逢年过节,在大队部前的土台上演给群众看,有时还下队巡迴演出。特别是,还被区文化站调去柘皋镇演出一次,那次演的是《智取威虎山》,演出时,柘皋镇万人空巷,红极一时。
值得自豪的是:我们很少花大队的钱,服装是我们自己做生意赚的钱买的,道剧是土法自制的。
我是宣传队领导、导演、主角,我演过李玉和、刁德一、参谋长、扬排长,又是大队主要干部,领导这支宣传队,一呼百应,上下同心,我有绝对权威。我的自身感觉是:文艺宣传队,是我平生一件得意之作。
正当我踌躇满志,再接再励时,由于大队矛盾丛生,公社党委对解决矛盾很棘手,采取抛石头的办法,由党员进行海选,不提候选人名单。选举结果大出公社领导意外,也出党外干群意外,更出我意外,竟然将我落选了。
共产党干部是人民公仆,无论选举结果如何,作为纯粹的共产党员来说,不应有什么异意,但有一条说服不了我,现将选举前的暗流涌动揭示如下:
一位原大队支委会委员D,因在几年前被公社党委精减了下来,他和我一个党小组,他认定是我将他排挤了下来。他这样认为是有原由的,因为他下来以后,不服气,有情绪,便鼓动生产队长抗粮不交。我在支委会上,向老书记反映了这问题,支委会是在林场召开的,我的讲话被护林员听到了,护林员和D同志是远房亲戚,他将这话告诉了D同志。那时我年轻气盛,没做到瑾言慎行,祸从口出,我中仇了。
另一位退伍军人党员E,他的农业税欠了大部分没交齐,我去他家紧逼他交纳农业税,那时我幼稚,只抓共产党员应带头完成任务,没考虑到照顾困难共产党员,我又一次中仇了。
D和E在选举前和选举进行时,竭力拉票、阻票、帮人代写票,硬是活生生地将一名赤胆忠心的人民公仆,排斥在领导班子之外。
坐阵选举的党委书记童XX,在唱票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戴上眼镜,凑近黑板,去看那记票的正字,原定选五名委员,我落后在第六名,童书记和大家协商,能否改为选七名委员,D和E带头反对。
当时我也不能主观认定是D和E搞的鬼,我从心内杄讨了一下我自己,也许是我的骄气毛病和左的作风失去了党心,内幕是D和E家人自己透露出来的。
D的儿媳妇与她公爹不和,在村里和别人谈了他公爹以公报私的不当行为。E的妹夫也是党员退伍军人,投票时,E主动给他代写票,他妹夫要投我的票,E给他一个瞪眼。E的妹夫回家和妻子说了,他妻子深感愧疚,因为她夫妻二人确认我是大公无私的好干部。这消息是E的妻子和我村同是军嫂的F说了,E的意图是想通过F将消息传给我,果然,F和我妻子说了。
我含冤受屈了几年,后来便慢慢的冷静下来,是金子终会发光,我接连不断地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共八次之多。
后来,那一次被阴錯阳差的闹剧,选上的大队书记,在党员集体上访中被赶了台。D和E受到了残酷的现实教育,他俩反省后,多次向我暗示了内心的愧疚。
那次选举结束时,童书记示意说:这次选举,能干的人没选上,下次再说吧。没有下次了,没等到下次,他被调走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时过境迁,童年、少年时期铸就的上进心,经受了青年时期的考验,致使我不忘初心,重整斗志,迈向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