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涌泉景欣
涌泉景欣禅师是石霜庆诸禅师之法嗣,在当时的江湖中也算是个知名人物。
景欣禅师,不知生于何时,福建莆田市仙游县人。
景欣禅师最初在白云山出家,可是山名为白云山者甚多,而禅宗典籍中对景欣禅师出家之白云山无明确记载。不过,一般人最初出家时普遍不会离开家乡太远,所以依景欣禅师之出生地来看,此白云山疑为福建闽清县之白云山。
景欣禅师刚具戒行,便来到了湖南浏阳市石霜山参访庆诸禅师。
见到庆诸禅师后,景欣禅师问道:“学人初入丛林,乞师指示个入路。”
庆诸禅师道:“我道三只箸子抛不落。”
只要是筷子,不管你是几只,岂有抛不落之理。可是庆诸禅师却偏偏说道三只筷子抛不落。
在这里,如果学人陷入几只筷子或者筷子能否抛落之计较中,则落入深坑也。
景欣禅师刚来参问,就希望师父能指个入路,自然是心有所思心有所期的。可是,庆诸禅师却抛出一句不可理喻之语,让你心断意绝,从而无门可入。
可是,对于伶俐衲僧而言,师父虽然把心意和道路封住了,但是无门之门,岂不是门,能从无门而入,更为得力。
所以景欣禅师一听,不由得默契于心。于是便安下心来住在石霜寺跟随庆诸禅师学习,并且再也不外出游历了。
通过一段时间的刻苦学习,景欣禅师终于从庆诸禅师手中拿到了石霜寺佛学院的毕业证书。
拿到毕业证书后,景欣禅师便离开了石霜山,来到了浙江临海市涌泉寺弘扬禅法。
这一天,到了吃饭的时间,景欣禅师竟然没有穿上袈裟就开始吃饭了,这可是有违佛律的行为啊。
旁边有僧人马上对着景欣禅师道:“莫成俗否?”
景欣禅师随即反问道:“即今岂是僧耶?”
僧人看到景欣禅师竟然不穿袈裟就吃饭,于是说道,你作为僧人,不穿僧衣吃饭,难道要作俗人吗?
可是景欣禅师马上反问道,现在我难道是僧人吗?
你说景欣禅师是俗人,可是他又是正宗的僧人。你说景欣禅师是僧人,可是他又不穿僧衣于俗无异。
在这里,景欣禅师看到这个僧人眼里有僧衣俗衣之分,有僧人俗人之别,所以殷勤开示与他。
人,岂能以衣物这种外在的东西来定义和体认。不论我穿僧衣还是俗衣,不论我满头青丝还是一毛也无,我都是我啊。
你不在我之本身(自性)上体认,却着眼于外在的事物,并且你的心(眼)跟随万法之变动而动,如此修行,何有出期?
这个僧人如此眼目,自然是不能应对景欣禅师之勘问的。
若是红尘洗梦,当景欣禅师道:“即今岂是僧耶。”
红尘洗梦即道:“且吃饭。”
在那个时候,禅僧们都是要干活的,哪怕你是主持,同样不能例外。
所以,景欣禅师有空的时候,也在自己的寺院属地放牛。
这一天,强上座和德上座两人前往涌泉寺准备参访景欣禅师。此二人曾经参访过景欣禅师的同班同学九峰道虔,自认为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当强上座和德上座两人来到涌泉寺外的路上时,正好碰上景欣禅师骑在牛背上放牛,可是他们两人并不认识景欣禅师。
强上座看到景欣禅师骑着牛,于是对着景欣禅师道:“蹄角甚分明,怎奈骑者不识。”
景欣禅师一听,立即加鞭赶着牛离去了。
强上座之语,那是借牛说人啊。
所谓人生苦短岁月如梭,作为一个出家人,一日十二时中时时在修行,犹嫌时间之不够,犹嫌自己用功之不深。可是你作为一个出家人,却在这里优哉游哉的骑牛放牛,你这不是在虚度光阴,并且浪费信众们的供养吗?而且你在这里优哉游哉的骑牛放牛,你又如何用功修行呢?你出家为僧干嘛呢?
况且作为一个僧人,出家之目的,那是要成佛作祖的,那是要识得自己的本来面目的,那是要识得自己之自性的。
而自己之本性,那是头头显露处处分明的,就如同牛儿之蹄角一样分明。可是如此分明之物,你要是不具眼的话,即便你是骑在“牛”上,你也是不识“牛”的。
而景欣禅师听到强上座暗讽自己不具眼,却也没有和他当面较量,而是立即加鞭赶牛而去。
也许强上座和德上座两人一路跋涉累着了,于是两人来到一棵树下休息,并且在此煎茶,准备喝上两盅在上路。
不过,就在他们二人煎茶之际,景欣禅师却骑着牛过来了。
景欣禅师从牛背上下来,然后走到他们二人身边问道:“二禅客近离甚么处?”
强上座看到被自己讥讽之人上门挑战来了,于是话中有话的回答道:“那边。”
那边,既是地理位置上的那边,也指自性那边。
既然你是从那边来的,自然知晓那边事了。所以景欣禅师马上问道:“那边事作么生?”
你想知道那边事,那还不简单啊。强上座马上提起茶盏示之。
不过,景欣禅师随即道:“此犹是这边事,那边事作么生?”
面对景欣禅师的逼拶,强上座终于无言应对了。
景欣禅师勘问那边事,强上座提起茶盏示之,其应对之招数不可谓不对。你问那边,我答这边。那边事,无异于这边事。并且你问那边事,而我正在煎茶,《永嘉证道歌》中曰“不离当处常湛然”,所以,我提起茶盏应对,这没有错啊。
可是,强上座看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虽然学得了一些江湖招式,不过只是徒知其表而已。面对高手,一旦把他这招化解掉,他就无法施展出新的招数出来应对了。
看到强上座无言以对,景欣禅师望着他道:“莫道骑者不识好。”
对于这个公案,唐末五代的宝寿超方禅师则评唱道:“大小涌泉大似南头失利却来北头盘本,当时待道头角甚分明怎奈骑者不鉴,何不下牛向前搊住云速道速道。它若拟议,便与劈面一掌,却好云莫道骑者不鉴好。”
北宋丹霞子淳禅师作偈评唱道:
芳草漫漫岂变秋,牧童白牯恣优游。
异中有路人难见,却谓骑牛不识牛。
若是红尘洗梦在场,当景欣禅师道:“此犹是这边事,那边事作么生?”
红尘洗梦即道:“和尚知道即得。”
这一天,大名鼎鼎的义存禅师也来到涌泉寺拜访景欣禅师。两人相叙后,义存禅师便告辞而去。景欣禅师于是把义存禅师送出大门,义存禅师随即走入轿子中坐下准备离去。
看到义存禅师在轿子中坐下了,景欣禅师对着义存禅师道:“这个四人舁(yú),那个几人舁?”
义存禅师一听,马上跳起来道:“道什么?”
于是景欣禅师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义存禅师一听,马上对着轿夫道:“行,行,他不会。”
景欣禅师道:“知即知,只是道不得。”
雪峰义存是当时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其弘法声势更是冠绝天下无人可及。可是景欣禅师面对义存禅师这种绝顶高手,不但没有丝毫怯场,反而主动上前挑战。
所以当景欣禅师看到义存禅师坐进轿子里,便立即问道,你坐的这个轿子是四个人抬的,可是佛性那个东西要几个人才能抬得动啊。
义存禅师一听,便立即跳了起来问道,你说啥子?
景欣禅师看到义存禅师在那里装聋作哑的,于是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佛性是个东西(事物)吗?有人能把佛性抬动吗?
在一般人眼里,佛性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来不往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思量不及的,都是不可说也是说不及的。而你现在在问佛性几人抬动,看起来是在勘问别人,可是你已经把佛性当做一个可以抬动的事物了,当做一个可以言语的东西了。
所以,义存禅师马上跳起来道,你说啥子哦。
不过,景欣禅师既然如此发问,自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就是要抛个话端来看看对方如何应对,你装聋作哑也好,你认为我没说清楚也好,我都是要你回答那个几人舁。
看到景欣禅师如此执着于“那个”,义存禅师只得吩咐轿夫道,走吧,走吧,他不能领会我的话语。
面对义存禅师之反击,景欣禅师却继续步步紧逼的对着义存禅师道,你明白倒是明白,只是你不能用语言把我的问题表达出来。
在这里,景欣禅师自然是知道那个的,可他就是要逼着义存禅师回答那个。
义存禅师自然也是知道那个几人抬的,可他就是不正面回答之。
两人那是各自为主,寸步不让。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汾阳善昭禅师作偈评唱道:
涌泉故故问舁僧,四一分明说似君。
再问早踰千万里,行行要得识慈身。
元末明初的云居普庄禅师评唱道:“有主有宾,全收全放,直须识取涌泉雪峰。脱或未然,切忌向虚空里钉橛。”
清朝璇鉴衡禅师评唱道:“涌泉妆聋不妨软顽,雪峰欺敌不解减灶。若是璇鉴,待问那个几人舁?但向四人道‘分一筹与这上座’,看他涌泉又作何去就。”
这一天,景欣禅师来到课堂上对同学们开示道:“我四十九年在这里,尚自有时走作。汝等诸人莫开大口。见解人多,行解人万中无一个,见解言语总要知通。若识不尽,敢道轮回去在。为何如此?盖为识漏未尽。汝但尽却今时,始得成立。亦唤作立中功,转功就他去。亦唤作就中功,亲他去我。所以道亲人不得度,渠不度亲人。恁么譬喻,尚不会荐取浑仑的,但管取性,乱动舌头。不见洞山道:‘相续也大难。’汝须知有此事,若不知有,啼哭有日在。”
在那个时候,禅僧们走南闯北,一定会学得许多的机锋禅语的。可是,景欣禅师对此却有自己不同的体悟。在他的这段上堂法语中,我们可以看出,景欣禅师是非常重视禅僧之行的。对于景欣禅师来说,禅,那是要真参实修的,耍嘴皮子功夫,那是不能彻悟的。
而且在这段法语中可以看出,景欣禅师对于曹洞宗之三种渗漏以及转位就功转功就位等法门是非常熟悉的。景欣禅师认为,要彻悟禅道,禅僧必须“尽却今时”,只有如此,才能达至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