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天风客
我读黄文炳,不由得感叹施公耐庵那鬼斧神工的塑人手法,致令宋江这个第一男主观之亦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必欲杀之而后快!
此章故事发生在江州,也就是唐朝白乐天做江州司马的那个江州。
谁曾想在这个温柔的鱼米之乡,而立之年却又深感一事无成的宋江被发配到这里,偏偏却又遇到了极不温柔的对待——既可称为他的知己同时又是他的宿命对头——黄文炳,这个人的出现,令宋江深彻明白了“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道理。
黄文炳,住在江州对岸的一个无为军城,用施老的话说,这是一个“野去处”。在这个无为的野去处里,住了一个渴望再次做官渴望仕途顺景渴望前程似锦的在闲通判。
“(黄文炳)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
此人一出场,施老寥寥几笔便令读者了解到他的人生基调便是进体制做官,而他接下来的行为也印证了为此目标便不择手段誓不罢休,不愧为“黄蜂刺”。但读者须知,做官求仕不只是他黄文炳的梦,同时也是万千古代文人的美梦,更是山东及时雨宋江终其一生享受不到的痛梦。正因为这两人有着同一个梦,同一款满腹的牢骚,便悠悠然闯进了对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赫然便发现——你中是我,我中是你。浔阳楼宋江题的那首反诗,恰好叩响了黄文炳心中的乐园:
话说那天天气暄热,文炳又一如既往不厌其烦过江拜访蔡九知府,好歹懂得献媚让知府抬举自己能混个官做,结果知府设家宴,文炳也识趣不敢去打扰,只好抱恨离去,正好江边就是浔阳楼。
文炳也是个标准的文人,登楼遣怀属于文人的浪漫。只是没想到,宋江也是个文人,几日前也登楼来浪漫了一番。文炳的浪漫之举却几乎成了宋江的坟墓。注意这里故事的开头,施老就让这两人的风雅之举在浔阳楼上拉开帷幕,他俩的一生,偏也想做官,偏也一肚子闷气牢骚,偏也带着同样的牢骚登上了同一座江楼,还来了个神交,施老的滑稽,读者无论如何也忍俊不禁。接着便是文炳对宋江诗词的解读,相信要是宋江知道了,也会直呼文炳一句“伯乐”,然而宋江想不到的是,文炳只是把自己当成仕途的敲门砖:
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
冷笑,反映了文人相轻的心理,你宋江这么能吹,我文炳倒不信了。
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侧着头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
这里“也是”一词就颇有意味了,文炳不仅读懂了宋江心里为求理想不得不隐忍的痛苦,更牵动了自己那颗同样因隐忍而千疮百孔的心。昔时桂花同载酒,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满脸油黄头发稀疏,依旧在等在忍,你宋江之痛,何尝不是我文炳之痛?你宋江想做官只能不依本分去做,那么兄弟不好意思了,我文炳也不依本分,你的反诗借我一用吧,虽然你我无冤无仇,但兄弟你是真的太狂了,别怪小弟拿你去进贡了。
“侧着头”也用得妙,这是沉吟深省的状态,真令读者感受到诗词直击文炳的心灵。
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
呦呵,我文炳虽然和你一样野心勃勃,好歹是个清白之躯良好市民,没去违法犯罪,你原来是个贼配军犯人,老宋啊老宋,看来你还不配和我相提并论呢!“又笑道”,再次可见文人相轻的心理,失落的文炳看到更为窘迫的老宋,别提精神多了。
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摇头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间报仇!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
读到这里,文炳的表情是多样的,心绪是复杂的。其实不仅文炳如此,就连读者也感到不适。其中掺杂了宋江多年来抑郁不得志的郁结心理,加上遭遇了一系列的不幸与摧残(阎婆惜事件、清风寨被诬陷为贼,毒打了一顿)自己平生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为社会贡献不少,怎地走到哪反而都遭受社会的毒打,娶个老婆不仅被戴绿帽还要谋财害命?也难怪老宋心理扭曲,这股怨气和事业不得志的郁气正悄然在心中交融酝酿,只有一心如铁二话不说不择手段搞自己的事业,其他诸事皆若浮云。亲情?老爸宋太公还得哄哄,忽悠他几句就好,毕竟“孝义黑三郎”的招牌在江湖上响当当!友情?兄弟们也是工具们!待我受招安之际,便是兄弟们封妻荫子之时。此刻,工具们干杯!哦不!兄弟们干杯!爱情?莺莺燕燕不长久,不知衾里藏毒酒!温柔乡是杀人刀!看我兄弟武二的经历就是惨痛教训。我为卿狂不如我为官狂!看吧,我老宋多潇洒,世人哪有我这般高明远见,然而我却无人赏识,可怜可叹!还要遭那些做官的白眼和诬陷,凭什么你们吃香喝辣只手遮天,我宋江卻如丧家之犬!可痛可恨!这都是你们逼我的欠我的,我发誓终有一天要向你们泄我这口鸟气,报这鸟仇,杀得你们血流成河!哈哈哈,对!就从你们江州开始……
宋江酒后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把满腹牢骚寄托在反诗上。然而文炳和读者读来,都会感到不适甚至觉得有被冒犯到,所以文炳摇头,感到不屑,估计也猜到是酒后狂言,反正你是个犯人,谅你做不出什么。
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一点头道:“这两句兀自可恕。”
文炳点头认可了,文人墨客漂泊之苦,天下寒士流离之痛,每个一心求仕的读书人自然都懂。
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伸着舌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再看了“郓城宋江作”,黄文炳道:“我也多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
这首反诗的精华,就在于这两句,令文炳双眼发亮,心头发热,拿去献给知府一看,消除造反元首,平定国家祸乱,这功劳和奖赏谁不艳羡?你老宋讨官封妻荫子的理想,小弟文炳先干为敬!于是愉快地抄录了反诗,还不忘提醒酒保千万别刮掉宋江的笔迹。毕竟干大事嘛!我文炳不会放过细节的。这点和宋江相比也不遑多让。同时也为宋江埋下了祸患。
出场到此,已奠定了黄文炳是作为宋江的对头。这个对头是有分量的,同时也很聪明。他拿着宋江的反诗拜访蔡九知府,在呈上反诗之前,文炳还不忘和知府闲聊几句“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面对做官的,就跟他聊政治新闻。于是知府就说了京师有童谣传播:“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这里文炳智商就充分体现出来了,直直看出来这是在暗指宋江将要成为祸乱国家的人。借此机会,文炳呈上反诗,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宋江也再次喜提脸上金印,项上枷锁,并一顿毒打,以及刑场引颈就戮的准体验。
“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当时打扮已了,就大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匾扎起……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
这已经不单是肉体折磨了,我宋江酒后一首歪诗,还没来得及发泄这口鸟闷气,又被打出了鸟翔,更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斩头鬼。血染浔阳江口的怒火在胸中愈演愈烈!而在最后,他的忠实打手黑旋风,确实也帮他泻了这口无穷之恨:
“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里去。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且不论这黑厮如何悍勇残暴,单是这场生灵涂炭的始作俑者,便是那个和宋江一样可以为了自己仕途而不择手段的黄文炳,以及和黄文炳有着同样野心且心狠的宋江。话说你老宋是个犯人被发配来江州坐牢坐得跟度假一样还不消停,非去楼上写什么鸟诗,惹来杀身之祸就算了,偏偏让一大批无辜平民献祭给了黑厮的大斧头。你文炳和老宋也是半斤八两,好好待在你家无为军城中继续无为而治不多好?非得损人利己伤天害理,还得了个“黄蜂刺”的砭称,可见风评很差。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惨剧收场。这里也不得不提一下宋江心太狠,黄文炳一个害他,便屠人家满门。斩尽杀绝之后,黑宋江便正式登陆梁山泊为贼去了。可以说,黄文炳的手段令宋江明白了“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道理。既要上梁山做贼,免不了杀人放火,然而这一切血腥,到最后都是为了招安。在求仕路上,宋江与黄文炳,又有何异?这俩可谓难兄难弟,惟奸识奸!正合古龙所言: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你的对手。只有对手才会真正花心思去观察你,研究你,掌握你。黄文炳之于宋江,就像他的一面镜子,照见宋江的野心,还有宋江的一生。或许宋江也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的心思能瞒过一众兄弟,却瞒不住这个素未谋面却又如此熟悉的陌生“知己”,焉能留他活口!但如果安排他俩没有对立,相信必定是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一对真知己。可惜的是施老的笔锋太冷峻了,人世间的冷暖早已看淡,自己要做的只是把世情记录下来,还原给后世人看。
“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
不哭不闹,也不求饶,望今日内心一酸,忆平生叹息一笑,便任由那伙草莽分食了自己,留下封妻荫子的魂志深植于宋江脑中。
山东呼保义,无为黄蜂刺。
双心皆一脉,两躯似容仪。
君来燃豆萁,我自釜中泣。
嗟罢江头血,洒作黄昏迟。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哦最后还得叨几句,如果能评级论分的话,施老的黑色幽默艺术绝对是十级满分的。且看黄文炳被宋江一伙梁山好汉活捉之后,他的下场忒也惨苦,可又让人无奈啧啧莞尔:
“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
原著中宋江就是长得“黑矮肥胖”,而黄文炳也是身材肥胖。两人有着相同的精神追求,就连外形也如此相似。只能说施老鬼才,在黄文炳临死前也不忘调侃一下这哥俩的身形,这黑色幽默分数简直拉满了。要是他俩真成了知己,灯前谈心,柳下送别时,只怕免不了你一句“黑矮哥哥干杯”,我一句“黑胖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