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的阳光

             

                     

某日,往湛江霞湖公园内的旧书店淘书,在淘得一部中华书局1959年版、〔晋〕陈寿撰的《三国志》之后,满心欢喜。

付了款,提书到湖边的榕荫下,坐在一块被削平,又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上翻阅。且喜阳光灿烂,海风时来,天气凉爽,我心静如水,在物我两忘中,默默地读着《三国志》第一卷。


在阅读的愉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将书合上,想休息一会,抬头望远时,眼前忽然一亮,棕榈树下的草地,一片柔和的阳光。阳光慈祥地吻着小草,小草喜滋滋地蓬勃生长。一种念想倏然涌上心头,我突发奇想:亲情不就是阳光吗?我只不过是这大地的一株小草,在阳光雨露的沐浴润泽下,才能生长。

我想我的尧叔了……

在我这既有点儿脆弱,又颇为坚强,还挺耐烦的心里,尧叔始终是最富有血性,最疼我爱我的长辈。

我尧叔酷爱文史,年轻时曾用24担稻谷,换回一部24史。寂寞乡村,油灯如豆,在阴暗的老屋,他日夜披阅,将一部24史从新翻到旧。

后来呢,我尧叔离开故乡,外出参加工作,忙于公事,自然无暇顾及文史典籍。他那部当金当宝的廿四史,放在故乡的老屋里,竟不知去向。他惋惜,我叹息。

我尧叔最初在市里某部门任职。但不久,他辞去职务,到市区一小学校教书,从普通老师到教导主任再到校长,以文史的博学,闻名于地区教育系统的文史研究界,其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他热爱的教育事业。不求高就而谋教,我想,这与他当初潜心研究廿四史,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常常想,假如那部书还在,这40年间,我也不至于上湖北,下海南,去上海,往贵州,凡出公差或旅行,所到之处都要久久地在书店或旧书摊前驻足,就像那些想饱口福,尝遍天下特色美食的帅哥靓女一样,寻寻觅觅,尽淘些文史旧书这种精神美食了。

我爱淘书,喜读书的志趣、性格,就是被我尧叔教育熏陶出来的。当我还是个只读过一年级一个学期就辍学,然后跳进三年级第二个学期插班就读的小学生时,暑假在尧叔家里,便不分薯芋,拿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钱彩等著的《说岳全传》,当脆生生的黄瓜啃。

馋猫偷腥,啃也就啃了罢,还要得意地喵~咕噜几声,不遭打才怪。少年不识愁滋味,还不怕羞,不怕丑,老想在大人面前卖乖,表现表现自己。

一天午饭,我先吃饱了,就学寸金公园那个说书的老伯,在饭桌前的方砖地上,卖起乖来。我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对他们讲起了岳飞的故事,将牛皋念成了“牛鼻”,害得我五婆食物梗喉,噎噎连声,尧叔喷饭,婶娘和大哥嘻哈大笑。我不知就里,还不知羞,讲得愈加起劲。

饭后,尧叔对我正念高二的大哥说:阿道,趁放暑假,你作业少,抽空教阿韧多认识几个字。我大哥最听尧叔的话,满口答应。

我大哥是个最喜爱读书,一心上进,成绩特别优秀的人。要不,我尧叔也不会从廉江中学将他转来粤西最负盛名的湛江一中就读。

那时我们的父母已经谢世,我们五兄妹顿成了无巢雀子,无枝可栖似的孤儿。尧叔不仅颇有血性,胸怀宽广,还忒有主见与眼光。按他当时的实际经济来源和家庭生活条件,要将我们五兄妹都接到他家一起生活是不切实际的,他认为只要将我大哥这个长子培养成材了,那四个高低佛今后就有希望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尧叔这一决定,给我们兄妹奠定了日后幸福生活的基础。

大哥在故乡读初中时,就曾下乡扫盲,当小先生教村民识字。教我这个将牛皋念成牛鼻的小不点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在尧叔的监督下,我大哥天天教我认字。长兄当父,在大哥面前,我不乖也得乖。读书认字再辛苦,也不敢犟嘴,不敢扁嘴。

否则,我那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大哥,轻则罚我将所教过的字都要用铅笔一一默写出来。错一个字得在他改正之后,让我重写十遍,错两个字重写廿遍,以此类推,自家兄弟也无情面好讲。重则买冰棍,买玻珠糖,买节甘蔗都不到弟的份。

我常常偷偷地想,大哥这样争气,读书那么用功,学业如此优秀,叔公、叔叔、姑姑都那么疼爱他,他们从廉城或别处来探望五婆的时候,肯定给他一元两元买纸笔,作零花钱。

一个周日,大哥去市图书馆借了一本砖头般厚的精装书回来,夹在腋下,在九二一路与大德路相通的那个小巷出入口,看见我像饿猫似的,在街边东张西望。

大哥什么都没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进了一间蒸气腾腾的小店,交了四角钱,买了两碗芝麻馅的糯米汤丸,两兄弟面对面坐着吃了。那味道,我现在想起,还口角流涎。长大后,我曾有机会走南闯北,东去西来,品尝过天下无数美食,但始终找不回那碗糯米芝麻汤丸的美味。

我大哥受尧叔的影响特别深,不仅治学严谨,生活俭朴,在为人处世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在文学写作上有所成就,对我的要求更是严格,近乎严厉的程度。

我在廉江中学读初中时,因从小受到尧叔和大哥的悉心教育和熏陶,作文比其他同学相对稍好一点。当时高、初中同校,学生会办一黑板报《廉中青年》,有时稿件多了还用纸抄了张贴在电影院门前的墙头上,引无数人围观。

学生会主席在早操时通过有线广播,动员学生积极投稿。高中部的同学功课多,一心备考,哪有功夫写?我初生之犊不怕虎,除了寒暑假,几乎每周投一稿,虽然每篇不过三五百字,写的都是班里的好人好事。抄写黑板报的是学生会负责宣传的戴琼和同学,能书善画,为了鼓励我,总是将我的短稿弄成花边文学似的,你说这初中生心里多受用。

一学期下来,我投稿23篇,篇篇上黑板报,得了一纸“特等通讯员”的奖状。我的堂姑父在县教育局教研室工作,常到学校调研,有老师对他说:你那内侄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作文有高中生的水平。姑父回家跟我堂姑说了,堂姑怕我骄傲,为了及时教育我,叫表妹揭莎到校找我到其家,她以自己十几年小学老师的经验,软言细语,谆谆教导了我一番。

少年懵懂,我回校竟给大哥写信,称功邀赏,说老师讲我有高中生的作文水平了。一周后,我等来的不是大哥的打赏,而是当头棒喝:

你不知天高地厚!谦虚是你进步的中流砥柱,任何时候你都不能骄傲!

我尧叔知道后,竟然打电话到当地某部门,找到我那在机关任职的姑父,叫他告诉姑姑,务必到学校找到我,给钱我周末坐车下湛江,到他家一趟。

平时当亲生儿女一样待我的姑姑,一向慈眉善目,见我就笑。那天到学校找到我,竟板着脸,吓得我稚嫩的心二四跳,叫了一声姑后,便头低低的,再不敢吭声。或许她感觉用这种方法不太妥当吧,便缓缓温和起来,递给我两块钱之后,和和气气地说:阿韧,尧叔叫你周末下湛江,他有事跟你说。我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周末,上完最后一节课,我即坐火车往湛江。我记得当时从廉城坐火车到湛江北站,票价0.5元,学生减半,也就是0.25元。在北站下车后,再坐5分钱的公交车进入市区。

我到尧叔家时,已是万家灯火。那副厚厚的杉木门敞开着。尧叔和婶娘正在客厅逗堂妹玩。我乖乖地,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婶娘!五婆呢?叔嗯了一声,说五婆去居委会学习了。我那年轻的婶娘,却一脸灿烂的笑意,让我心里暖暖的,宛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有了回家的感觉,少了许多拘束。

婶娘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旋即进厨房打开煤炉灶上的锑煲盖,端出一海碗特意为我留的热饭菜。我不敢同尧叔说话,头低低的逗堂妹玩。婶娘将饭菜放在桌上时,尧叔说:阿韧你先吃饭罢。我才敢抬起头来,饿狼似的,三三两两扒光了那海碗饭菜。

见我吃饱了。尧叔说:阿芳,你带孩子上街玩,我有话跟阿韧说。

婶娘笑笑,带堂妹出去,顺手关上大门。

尧叔站起来,沿着木梯往楼上走,说:阿韧你也上来。

上到二楼,走进尧叔卧房兼书房用的房间,他站着面对我,目光炯炯地注视我好一会,我赶忙头低低的,不敢与他面对。他温和地说:阿韧你抬起头来,男子汉要有骨气,挺直腰杆做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做点头哈腰的软骨头!

可当我挺直脊梁,面对他时,他突然大动肝火:阿韧你混账!你大哥刚高中毕业,才18岁哪,为了你们兄妹有饭吃,有书读,连对我都不敢说一声,偷偷跟同学跑过了海南,在林场教书。为什么?还不是因海南工资高些,为你们着想?他在海南一边教书一边读大学函授一边创作,五年奋斗,取得了中大的毕业证书,文章都发在中国青年报及省地报刊上了。他骄傲过吗?你倒好,一个初中仔,乳臭未干,作文就有高中水平了?你放任自流,不知天高地厚!羞人不?丢人!

骂得我五佛出世,六佛跳墙,头低低,眼湿湿,大气都不敢出。他从来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就是有时骂骂我那调皮的二哥,也没骂过我。这回我识惊了!

良久,看看我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才渐渐消了气。叫我坐下,好好跟我说了许多做人的道理,直到我认了错,表了改正错误的决心。他才宽厚地笑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膊,以示相信我,才让我下楼。

五婆和婶娘不知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她俩对我笑笑,劝慰我几句,就各自睡了。

亲情哪!在我经历了许多人生的艰难困苦之后,才真切地体会到这种亲情的大爱和珍贵。这一缕缕亲情的阳光,一直照亮着我人生的历程。虽然至今我仍未弄清楚那天究竟有多高,那地究竟有多厚,却从未敢忘记尧叔和大哥当年对我的种种教诲。

2018年1月30日初稿于湛江霞湖公园内,夜校改首发简书

阳光下的草地    雁韧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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