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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外边看着好,内里感觉也好,生活才是真的好。
大队部独占了村中心最平整的场院,四方场院的北边是大队部的三间房,东西两边各种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程四娘的家很容易认,紧挨着大杨树的东边就是程四娘家的西院墙,绕过西院墙就看到程四娘家朝南开的宅门,宅门两侧用碎砖块各垒出一个长方形的大池子,一个池子里种着一垄一垄的小葱、韮菜、芫荽,每苗都透着绿莹莹的机灵劲;另一个池子里栽满辣椒、茄子、黄瓜,高高低低五颜六色,又是另一番味道。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可以看见程四娘用一个长柄的红色塑料瓢浇水,要么是一股细流倒下,水顺着沟垄从池子东头流到西头;要么是从胸前向外将水瓢扬出去,水跟扇子面似的洒开。因为人勤快,菜长得极好,鲜灵灵的。相比之下,对门邻居家的菜池子就显得凌乱不治。有人从门口经过,朝着门内大喊一声:玉兰,拔两苗葱哦!不用等答话,便弯腰探身从土池里薅出几棵来,不出当晚,漏的那点坑就被补栽上了小葱苗。
对了,程四娘的名字叫程玉兰。
四娘是我给她起的别名。有次母亲差我去程四娘家借火烧模子,烙小孩子周岁时要用的特制花样。正是初夏时节,程四娘家的院子中间方方正正码出一片地来,里面种满了各式花儿:最外边一圈是矮矮的指甲花,绿里透红的花杆粗壮,向里是一圈开满紫粉色花的茉莉(学名叫地雷花),最里边是红薯花(大丽花),大红的、桔黄的、橙红的,还有花瓣镶白边的,每朵花足有盘子口大,蜜蜂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清晰可闻。原先我总疑惑她家的菜为何不与别人家一样种在院里,而是种在门口,原来院子里竟是种了花草。那时老师刚讲过一首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自那次,我便在心里悄悄地称她为“程四娘”了:程四娘家花满院,千朵万朵压枝低。每每吟起,心里总是忍不住的得意。
程四娘一家在吉村是个独特的存在。
再比如,全村人十之八九穿着补丁衣服下地时,程四娘的丈夫、四个孩子和她自己却总是周整干净。吉村的夏天极热,下地干小半晌农活儿衣服就汗透了。日晒风吹,汗透的衣服再干了时,大腿到膝盖的那截布面全是汗渍,仿佛印象派画作,满是重重叠叠、大小不一的或圆圈、或半圆、或云朵状。对付这个东西我试过,除非洗,否则任凭再湿的毛巾也是擦不掉的。程四娘家六口人,村里人均一亩五分地,她们一家跟全村人一样,经营着不到十亩地,都是在土里刨日子,体面却是如此的不一样。我一度以为程家是比我们宽裕许多的富户,就忍不住问母亲:妈,玉兰婶儿家是不是很有钱,他儿子在我们班上就没见过穿补丁衣裳,我咋没有人家那么多换洗衣服?母亲“哼”一声,说:要不咱家也顿顿吃棒子面,除了过年也别到集上割肉了,行吗?我没怎么听懂母亲的答非所问,却听出了母亲的烦心,一个人闷闷地到了院里,看着院子里的黄瓜、豆角发呆。
答案在一天晚上跟随母亲串门时揭晓。那时候快过年了,各家照例多少都要准备一些熟食,炸麻花是必须的。日子丰厚的人家炸二十斤白面,一般人家也要炸个十斤八斤白面。那晚串门子的主要任务就是搓麻花。五六个女人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盛大喜悦中,吱吱喳喳情景更盛,内容无非是张家称了六斤点心,李家居然割了十斤猪肉,赵家除了羊肉竟还买了一副羊骨架,说是自己家里要熬羊汤……程四娘也在,系着没有一点污渍的围裙,只低头干活不怎么吭声。有多事的问道:“玉兰,今年准备炸多少麻花呀?”程四娘捏着正上筋的面条两端,拎起来“啪啪”两声甩在案板上:“五斤吧!”“啊?这么少?你可真会过日子!啧啧!”程四娘并不抬头看那说话的人,“嗯,吃到肚里的谁能看见,穿在外头的才看得见!”问话的人被噎了回去,直对着众人撇嘴。那时我已上初中,瞬间恍然大悟,答案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母亲对我的疑问不耐烦:反正就那点家当,既然吃了好的,那自然是顾不了也能穿上好的了。
程四娘的儿子长大后娶了村北头孙家的二姑娘。孙二姑娘一进门,就大大地改了四娘的作风,窝在四娘家西墙外白杨树下乘凉的人隔三差五就能闻到韭菜鸡蛋馅儿的味儿,有时是油炒辣子的味儿……无一例外全是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香味儿。程四娘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头梳得很光,从头到脚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扛着把锄头或铁锨就下了地,只是一张脸板得跟冰块儿似的。孙二姑娘进门后不到三个月,程四娘就跟儿子分开过了。村里人也悄悄议论,觉得孙二姑娘过分了些,年轻嘴馋性子烈,没将程四娘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也有站在孙二姑娘这边的,认为程四娘一家不过是披着狐皮大氅其实吃了一肚子糠,实在是只顾面子难受了里子,不值。
不知道是不是内里长年亏空得太厉害,程四娘六十岁那年突然得了偏瘫的毛病,腿脚不听使唤,嘴里“呜啦呜啦”听不懂在说些啥。孙二姑娘和程四娘的儿子早已将旧房子拆掉盖起了一溜儿五间正房,三间西房,三间南房和高高的门楼。程四娘的老伴走得早,儿子安排她独自一人住在西房。孙二姑娘表现得非常孝顺,每日下午五六点大队部的场院里闲谝人数最多的时候,总要将程四娘放在小平车上拉到那里,若是碰到街坊邻居,便笑嘻嘻地主动说:“怕我妈在家闷哩,拉她出来晒晒太阳见见人。”小平车上的程四娘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洗得清清爽爽,不住地“呜啦呜啦”,“看,我妈跟你打招呼呢”,孙二姑娘话音刚落,程四娘“呜啦”得更厉害了。隔壁的赵老二看着程四娘说道:“玉兰啊,以前能说的时候也没咋听见你说啥,只看到你们一家子比全村人都光鲜,如今说不了了,反倒是有话了?唉,想说时却说不了啦。”四娘不再“呜啦”,两滴泪挂在脸上。
程四娘在一个三九天的夜晚离开了人世。我们那里有个规矩,入殓时要将去世之人的被褥衣衫之类的尽可能地填到棺材里,帮忙入殓的人突然发现程四娘只有一床极单薄的被褥,每日晒太阳的那件八成新的外罩褂子内,旧棉袄的破洞露出黑乎乎的烂棉絮,不由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程四娘的丧事办得非常风光:厚厚的松木棺材,上面请人描了“卧冰求鲤”“埋儿奉母”“卖身葬父”……的二十四孝故事,两条长凳架着的黑漆面棺材端放在正房堂屋内整整七天。出殡那日,请了两套鼓一班经,早饭是肉臊子面条,午饭是十碟子十碗。几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个个吃得心满意足,大家欢天喜地将程四娘送进了坟地。“程四娘真有福气啊,这丧事办得可是村里头一份儿!”满村人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人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也可改成“进了一家门就成为一家人”。孙二姑娘该是得了程四娘的真传才有了如此的本事。毕竟,大家总是先看露在外头的,之后才会去想里头是啥样子,当然也有只看外头的,对内里是什么样子却是毫无兴趣。
程四娘是四十年多前的人了,与我们现在所处的物质丰裕的时代已是大不同。我相信表里一致才该是我们对生活的追求:外边看着好,内里感觉也好,生活才是真的更好了。
这一定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