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还没亮,黑沉沉中稀微有一点声音,辨不清出自何物。寒气甚是凝重,令得伸出被子的手很快缩回被子中。她抱紧他,脸贴在他光露的背脊上,并且用腿纠缠住他的腿。他试图挪开她的不安的手,转而松弛下来,懒懒舒口气。
这是第一夜,会否是最后一夜?
〈二〉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导师,至少在某个时刻;即便他是白痴。如果人人都能认真自省,在话语上尽可能地谦逊点儿,这社会便算有一分可爱之处了。最低限度的可爱。
我不愿对任何人讲述我的过去。倾诉使我憎恶。对她也不愿。
〈三〉
黑夜揉合了视觉上的陌生感。她疲倦地吻着他的肌肤,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一根食指。
这是始料不及的。她不曾想象过会如此轻易地对他的身体产生无限依恋之情。一个礼拜之前,她和他从未谋面。那天晚上遇见他时,她正在寻觅目标。他走过她的身边,让她嗅到一种牵动神经的气息,其间包含了种种可能。欲望迫使她追随他,体验冒险的快感。然而不出十分钟,他就消失了。她沮丧地踢挞着,忘了职业所赋予的习性。
黑暗中有双冷静地凝视的眼跟随着她,直到她返回凌晨寂静中的公寓。
他也明白了某种可能。
〈四〉
我不是个纯洁的人,这不表明我就可以无视他人的纯洁。那种高尚的品质,谁也不应该去诋毁和贬损。我们维护它,只为了使心灵不致完全脏污。这是一定的,罪恶的灵魂向往天堂时,谁能否认其无邪呢?
在陌生的环境中面对陌生的人,无论怎样放纵,都不会留下负疚感吧?
〈五〉
他走进她的房间。两人迫不及待地脱衣服。他是第一次,她看得出。完了她想知道他的年龄,他却一言不发。还来不及后悔,他就禁止自己往那方面想了。他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似乎看见一只风筝在乌沉沉的天空中飘摇。
他变作那风筝,在虚空中惊悚地斗风飘摇,时时刻刻都有失控坠落的危险。
他骇醒了,再难入睡。一次接着一次,他紧闭双唇发泄精力。
明天会怎样?他害怕想去。
〈六〉
有时候我也会思考人生的。
我认为每一个人生都像是小孩子来到大海边往口袋里捡石子,捡满了就会离开。口袋有大有小,石子亦好坏参差。象我这捡石子花费的二十年光阴,谁说短促得草率呢?我倒觉得费事了。我已经塞满了生命的口袋,应该起身预备告别了。而谁又能断言我的口袋中没有一粒好石子呢?
二十岁的记忆,再怎么着,也定比二十一岁的回忆苦少甜多。我想如此。
我感觉从今而后是不会有快乐的时光了。这使得我无惧。
〈七〉
离天亮还早呢。
她喃喃自语时,他感到异样的孤独。没有睡意,她的躯体温暖而光滑,他反搂着,可一点儿也不觉得拥有什么实在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曾拥有,除了不肯告诸于人的记忆。她呢?她拥有过什么?
她拥抱得如此之紧,可是企图永远占有这样的快乐的权利?
她珍视的难道只是一方激情过后呈示的冷漠的背脊?
〈八〉
我很想深深地睡一觉。假若身体不被亲近于一种陌生,我尚能依赖彻底放松彻底平静来摆脱疲惫,那么天亮离开时,我就可以恢复昨日的机警和敏捷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睡不着比放纵更让人累烦。
我走进了恶俗,可别是走向了深渊呀!
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走向明天,本就是走向深渊。
〈九〉
她伸手按亮台灯。他以最快的速度熄灭掉。回复黑暗时,她看见他愤怒的脸色。她抚摸着他的胸口,有点儿歉意。她的适应性是很强的,职业的规则亦不允许她挑三拣四。但这次不同,她太想将他的最清晰的模样刻入脑海。她不能坚持,因为他拒绝在光亮中与她面对。这意味着他对她这个人并不在乎。想念至此,她未免滋生颓丧。
她依然紧抱他。能永远拥有固然幸福,倘若定论只能相溶一瞬,也自当好好去珍惜。
天亮后他必然离去,她不知道能不能再有机会与他相拥。
〈十〉
不要随意记住他人的容颜,那是人生无用的石子。
不管我的行为怎样,我只想记住一个人。我的爱早已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再也不会在任何另一个人的身上复活。
我得好好存留住那少得可怜可叹的一缕美好。
〈十一〉
即将天明,世界似乎昏沉沉的。他挣脱她的挽留,快速穿好衣服。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过去仅属于他的回忆;而未来,他更一无所知,无从测度。他厌恶自寻烦恼。走出这房间,他就会忘却。
他掩着将尽的夜色走入寒冷里。
地上有薄薄的积雪,空中零星洒着雪花。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2001.1.12.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