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灯挑尽漏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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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乐园】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静谧】

 



一、

蚕丝搓成的灯芯上托举着一滴水滴似的火苗,白金的莹润的光,漂浮在琥珀色蜂蜡上,由一盏纯金打制的豆形灯捧着,四周围着金箔。莲花形的壁龛是凿壁借光的孔,透过这个孔,亮处更光亮,暗处更晦暗,淡色的琉璃灯罩模糊了光与暗的边界,毛茸茸的一团光晕漫射出珠帘,神圣而温暖,是一种永恒。宁静的永恒,死的宁静。

晏青又翻了个身,绒光熨着眼皮,像把温热的手指点在眼睛上,身体反而更冷了。她蜷着脖子把头往胸前缩,那暖融融的微光便如影随形,坚决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肩膀上,张开一张蜂蜜似的膜,将她裹在里面。晏青倏地醒了,屏住呼吸大睁着眼,好一会儿,终于捕捉到一点声音,是房檐上滴水的声音。

其他的声音也陆续复苏:乌鸦在潮湿的雨夜的啼鸣,短促的“嘎”一声,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队禁卫巡夜路过,甲胄彼此摩擦,踏步声经过一道宫墙和一道殿门,只剩下“擦,擦”的轻响;銮仪卫敲响了铜钲,“嗡——”“嗡——”“嗡——”,每一声都是巨大的波纹,久久地震荡。她又在半夜醒了,头还是困顿的,意志却十分顽强。晏青扬声叫了一声,门外静悄悄的,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

按照规矩,天子入寝时要设置层层守卫,从帐内一直绵延到殿外,像墓穴里的人俑。晏青起初照章办事,一闭眼就能看见暖阁到外殿之间穿梭着无数鬼影。因此她撤走了几乎所有人,只余两三名宫女应急,暖阁由她身边的女官项玫一人照应——有时候是陆掌事轮值,但总归项玫占大头。项玫本不该长时间留在暖阁的。晏青继位后,以司宫令代替了内侍省,让项玫统领内廷,然而项玫当了宫正依旧每天到点来伺候,几乎风雨不改。晏青叱她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偏要做这些为奴为婢的事,项玫便每天起得更早,把内廷的事务都梳理毕,和陆掌事一一交代清楚了,再马不停蹄地来伺候。晏青于是想通了,贴身服侍她的人虽然品级不高,却炙手可热,比三品女官还威风几分。心里笑她贪心不足,倒也没再阻拦。

不过项玫既然把别人挤走了,大半夜的却跑个没影,并无忠于职守。晏青披上衣服走到桌边,刚端起茶盏,紫檀木门突然哗啦啦响了两声,侧耳一听,是螭龙辅首被穿堂风一吹,当当地砸起门来了,像谁在外面没好气地叩门。晏青思量着大概是内殿的门没关好,紧走两步,抓住门闩一拉。站更的宫娥正靠在槛上打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门上,门一开,直直地倒向里面。晏青没防备,当即被拦腰扑在地上,尻骨挫得生疼。嘴里“哎呦”着缓了一缓,接着便把她从身上掀下去,爬起来踹在她肩膀上,骂道:“你倒是睡得香!朕每天四更起床,一直耗到夜半,不敢言一句辛苦;你在这看个门,倒是为难你了——起来!”宫娥被掀开时还糊涂着,被晏青一踹,后脑撞在门轴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神呆愣着,身体倒是麻利地翻了过来,嘴巴重复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宫娥一副蠢相,晏青越发是火冒三丈,准备教人压下去听后处置。项玫却这时候匆匆地进来了,官靴内外全是水,走起路呱嗒呱嗒的,像鹅的蹼。那宫娥只管发抖,项玫想先给晏青拢好衣服,忽然想起身上寒气重,便揉搓着两手道:“臣喝茶喝凉了,腹中绞痛,本想教人替一替的,又怕一番折腾吵醒陛下……陛下又睡不着了?臣这就去沏茶。”说着把手搓得热红了,除下靴子踢到门边,刚准备跨过门槛,晏青指着那宫娥道:“她是谁调教的?叫什么?”宫娥这时候倒是会回答了,小声道:“奴婢春莹,是由……”话音未落又挨了一脚。晏青叱道:“朕问你了吗,你插什么嘴!”见她盛怒难却,项玫也赶着打了春莹一下,道:“呆呆傻傻的,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春莹或许受惊过度,竟然没等到恩准就爬了起来。晏青瞪了项玫一眼,项玫伸出手给她紧了紧衣服道:“陛下何必为一个丫鬟受冻呢,趁着天还早,再躺一躺吧。”一边向春莹递去眼色。春莹见晏青没说什么,一骨碌爬起身,匆匆退下了。

项玫等晏青重新躺回榻上,放下帐子便要去煮茶,忽听道:“罢了,快四更天了,还合这帐子做什么。”晏青伸手指了指榻尾,“你在这歇会儿。”项玫挂回梨黄色帷帐,为晏青掖了掖被角,弯着腰有些迟疑。晏青道:“怎么了,睡不习惯?”项玫赶忙摇了摇头:“臣出去的时候,崔侍君正在外殿候着,想要伺候陛下梳洗……仿佛等了有一会儿了。”晏青顿了片刻,笑道:“一个月摸黑来三趟,怪难为他的。”项玫道:“那……”晏青拥起锦被盖过肩膀,回身朝里:“朕忙得很,教他回去,无召不准再来。”项玫应了一声,刚转身又被叫住——“对了,拿把伞给他,要那把玉石骨的。”项玫想了想:“侍君自备了伞来。”晏青困意又上来了,渐渐耷下眼皮,含糊道:“叫你拿就拿,哪儿这么多废话。”

二、

次日,崔侍君再受荣宠的议论传遍了皇宫每一个角落。皇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人提着脑袋,人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知祸从口出,还是满腔热忱地打探。皇宫是人间的人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而宫里一年。

雨连下了三天,崔侍君便打着伞在外面足足转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太后的口谕传到太极宫,请晏青下朝后到锦华宫一同用膳。项玫一边给晏青穿着朝服,一边笑道:“太后娘娘的病果真是心病,陛下的伞一给出去便好了。不过……这多拖出来的三天是怎么回事?”晏青扶正朝冠,挺了挺背道:“太后出身簪缨世族,一辈子稳居中宫,就算再怎么知书识体,总会更拿些姿态的。”项玫点了点头。晏青转到另一边让她系玉带,一侧身,看到铜镜里的自己:瘦长的身形,肤色泛着青白,脸上是一双煤炭似的沉甸甸的黑眼睛;眉毛直而上扬、形似利剑。倒像是所有重量都集中在了眉眼上。

太后称病静养已经有一个月了,起因是晏青查抄了两个崔姓官员。太后姓崔,丞相也姓崔,太后屡次为他们求情,晏青皆是铁了心不应,从此太后便关了锦华宫的门,婉拒晏青的请安。倘若晏青是崔太后的亲闺女,这件事便不算难,可惜她生母是王贵妃。贵妃虽然生前宠冠六宫,却曾经当过舞伎,论出身,连宫中的奴婢都不如,处处被现在的太后掣肘。先皇一方面随便贵妃使性子,给她数不尽的恩宠,甚至恩准她出宫游玩,另一方面也默许了太后的作为——只因他开罪丞相不起。太后称病没多久,皇宫外面传起流言,说晏青不仅因私枉法、胡乱处置官员,还对嫡母不敬,既不算贤君,也罔顾人伦;声音越传越大,朝臣认为有伤天家颜面,纷纷上谏施压。那两个查抄官员头衔不高,并非丞相的臂膀,而且罪证确凿;晏青知道丞相是敲打自己,因此无谓放不放人,只要表现出诚意就够了。

下了朝,晏青朝服也没换,带着项玫直奔锦华宫。锦华宫的前院种植数株苍松翠柏,后院是一大片淡金色萱草花田,田边几棵石榴树硕果累累,石榴红得裂皮,露出一蓬蓬的玛瑙似的红石榴籽,也没有人去摘它,兀自垂在微风里飘荡。萱草田深处,竹林环绕着一坐小巧的亭台,亭中摆放着密密的木樨花,金黄的极小的花,一簇一簇的扎在叶子之间,一走近便嗅得醍醐般滑腻的甜香。亭子里已经摆了一桌子菜,晏青过去向太后请安,起身后微笑道:“托母后洪福,这几棵石榴今年结了这么些果子,怎么不教人摘下来尝尝?”太后瓷白面皮,细长眼睛,一笑便成了破落庙堂里的观音像,眼角有积着尘的细细的裂纹,她道:“都是陛下的孝心,哀家怎么好随便摘下来?以前王贵妃还在,你们母女拌两句嘴,旁人尚且要杜撰上一段,哀家虽然将陛下当作亲骨肉,也是怕惹陛下多心的。”

晏青依然微笑着,高高吊起嘴角,像年关里红剪纸上的小人,不论如何都要高高兴兴笑出来,浑身吊诡的喜气。太后见她不言语,“哟”了一声,懊悔地捶腿:“瞧我,好端端的非要提妹妹,惹陛下伤心。”晏青道:“母后言重了。母妃进宫后受母后照拂二十余年,已经是极大的福泽,即便……想来没什么遗憾。”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亲手盛上一碗粥,让侍女端给晏青:“也难怪陛下这样说。倘若妹妹能活到现在,瞧一眼陛下临朝之姿,一定会悔恨当初极力地阻碍。”

正如崔太后所言,王贵妃并不支持晏青争夺皇储。尽管晏青是一干兄弟姐妹里的佼佼者,王贵妃还是希望她的弟弟晏乔登上皇位。王贵妃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在了晏青身上,不止一次地对她说:“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要女人生孩子,女人却不能让男人生孩子。即便你争到储君,得了龙椅,还是要自己生,而且会被催着生,生很多很多……你不懂生孩子多疼。娘生你的时候,差点连命也搭上。”而晏青那时想的是,哪怕自己不生、死后要把皇位让给随便什么人,只要有一线机会,她也必得争下去。

太后道:“犹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那鹞湖里的水想必十分冰冷,阿弥陀佛……今年的忌日,陛下给妹妹多烧两件新衣吧。”

三、

离开锦华宫,晏青走得飞快,项玫得小跑着才能追上,一面跑一面拎着沉重的官袍,整个天地都在晃荡。她晓得晏青憋回来一肚子火,因此不敢吭声,一直跟到暖阁,紧赶着沏上茶。晏青忽然回过头道:“司宫令的活儿都安排好了么?一天到晚跟着朕,手下的人见你不在,大白天躺在门槛上睡觉也未可知。”项玫拿着茶壶的手一顿,答道:“已经妥当了。赶上臣在太极宫值更,陆掌制四更之前就会把汇报带来,由臣在内殿校对。”晏青喝了一口茶,嗓子还是燥得疼,又问:“那个叫春莹的小丫头,处置了没有?”

春莹瘦瘦小小,左不过十三四岁,哪受得住什么重刑,项玫让人打了她二十手板,又严词叱责了几句,便让她走了。项玫那时想着晏青也是气在头上,谁料现在又翻起旧账来,她略一忖度,道:“臣向陆掌制打听了,春莹这两日还要轮值,现在罚重了只恐多逃一轮活儿。臣想着等她轮过去,在外面罚跪一天,来往的人也能警省些。”晏青道:“你不会当着朕的面曲意逢迎,对他们经常网开一面吧?”项玫忙撩起衣摆下跪:“臣不敢!臣一心为陛下分忧,绝不敢阳奉阴违!”晏青盯着她的漆纱笼帽看了片刻。风吹过放长明灯的龛,灯焰猛地一闪,差点就熄灭了,直到麻滋滋的疼沿着项玫的膝盖往上钻来,晏青方才道:“起来吧,给朕念奏状。”

项玫起身时差点和春莹一样扑在晏青身上。晏青扶了她一把,转头走到窗边,将那毬纹格心窗放下来,一排排的棱格从扁的又变回长的,像一只只竖起来的眼睛。项玫沙着嗓子读了几页,又翻过一页,忽然噤声。晏青便转过身来道:“念完了?这才到哪儿。”项玫依然不言语,白麻纸抖得簌簌响,晏青边朝她走着,边数落道:“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了,遇事怎地还是没主意……总不至于是丞相举兵吧?”她从项玫手里扯过状纸,粗略看完,渐渐蹙紧了眉。一张嘴却笑了出来:“晏乔和乱党来往——这什么意思?他想造反?……就凭他?”项玫急忙又跪了下去:“陛下息怒,殿下平日放诞惯了,说什么糊涂话都是有的,其中或许有误会。”

晏青其实没有那么生气。比起生气,更多的是疑惑,这不像晏乔会干出来的。晏乔看上去总是很文弱,很瘦,但不像晏青一样瘦成一把竹刺,而是像扎成一束的月白色绡纱,没有风也飘飘欲飞。他喜欢乘车去乐坊买醉,痴迷于歌伎婉转的歌喉、舞伎飞旋起来的红裙,也喜欢借醉意体味诗人的百结柔肠,想到自己不被母妃疼爱,还会偷偷地抹眼泪。他要来皇位,用不了两天就腻味了,到时候随手丢给谁呢?直接把丞相让到龙椅上?——那可是她千辛万苦才抢下的龙椅!

晏青把奏纸揉作一团,掐住了撕开,对起来再撕……直到撕成粉碎,她轻声道:“烧掉,不许声张。拟旨让晏乔回来……就说给母妃拜祭。”顿了一顿,又道:“务必十五日之内进京,迟一天杖责二十。”项玫起身后犹豫了一下:“樾州距离京城,乘车怎么也要二十多天。”晏青道:“乘车慢那就跑马,跑死几匹也没什么。他在樾州时不是和草原的部族打得火热吗,想必骑术也有所进益。”项玫不好劝,喏喏地应下,自去起草。

十来天过去,晏乔杳无消息,到第十四天晌午的时候,晏青从御书房回来吃着一碗羊羹,照例听项玫念奏状。听着听着她忽然道:“他应该快到了吧?”项玫道:“陛下说谁?”晏青把羊羹搁在桌上,用勺子慢慢搅着:“少跟朕打马虎眼儿,汇报晏乔行程的信没有五封,也该有两三封了,你连一封都没拿来过。非要朕把中使叫来对质?”项玫不言语,抖似糠筛,直到晏青豁然起身才小声说:“殿下……殿下已经到了。”晏青怔了怔:“到了?什么时候的事?”项玫道:“前日便到了。”

晏青三步并两步跨到项玫跟前,衣袍几乎擦着项玫低下去的头。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项玫虽然对谁都多有照顾,也并非滥好人,孰轻孰重一直分得清,然而这两天却频频得巧卖乖……不,也没那么狂妄,她还知道捡着小错犯,见自己稍稍饶过了春莹,便得寸进尺,以为能瞒下几封信,或者以为至多挨两句骂。——她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么?

自王贵妃薨逝,晏青与晏乔的关系每况愈下。两人不说表面上的客套,连好脸色也是少有的,晏青因此把晏乔的封地改到了樾州。那是一片土壤肥沃、气候宜人的土地,离璆京很远。这些项玫都是看在眼里的,怎会认为没什么大不了?

云影渐渐压住了天光,暖阁里兀地阴凉下来;长明灯还茸茸地亮着,像白兔在薄暮的草丛里抖动。项玫的漆纱笼冠则是一只玄兔,因为有保护的颜色,安然卧在阴影中。晏青道:“你不想当宫正,有的是人想当。陆萍兢兢业业当了十几年掌制,论资历论才干都在你之上,统管内廷绰绰有余。”项玫略一停顿,叩头道:“臣万死,臣有负于圣恩!”说着,把手伸向自己的帽子。

晏青忽然醒悟了。当即掴了她一耳光,将她掴在地上,又抓住她的领子,拖起来还要再打。项玫抿一抿带血的嘴,垂着眼睛,只说:“臣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难堪大任,愿辞去——”又是一耳光打过来,项玫没能说完,侧着脸扑向一边,笼帽也歪了。

晏青的手掌痒痒地胀痛起来,垂在袖子里,和衣服、身子一起打着哆嗦,过了半天道:“你以为离开司宫令,还能继续伺候朕?”项玫似是没想会听到这话,慌忙撑起来抱住晏青,把淤血的脸贴在她的腿上,有些口齿不清道:“陛下恕罪!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臣甘愿受罚,只求继续侍奉陛下,弥补从前的过失……”

晏青蹬腿将她甩开,抬起手,摸着头上的朝冠:“你不明白,为了这顶帽子,朕付出了多少,又做了什么……你只觉得自己委屈了。”项玫落了泪下来,脸上的血迹晕开,和眼泪糊成一片:“奴婢知道陛下辛苦,所以才——”晏青冷笑道:“你才不知道呢。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说完歇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拨弄起玉带,指甲一下一下碰击着冲牙。一会儿道:“罢了,当好你的宫正。内廷的事不准再假手于人。且除非必要,别再来烦朕。”项玫顾不得继续拭泪,膝行两步,还想着伸手;晏青已经拂袖走了,她只好跌坐回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四、

得知了晏乔的行踪,晏青一开始打算抓他,后来想了一想,又觉得太兴师动众、引人注目了。晏乔虽然不顶什么用,却和她同父同母,本应该最能够体谅她的。倘若举朝皆知晏乔也存有异心,她便真正是孤家寡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千牛卫驭来一辆青色毡车,将晏青护上去,问她到哪里,晏青道:“甘棠坊。”为首的千牛备身迟疑了一瞬,拱手道:“陛下稍候,属下多安排些人手。”甘棠坊和其他乐坊不同,四周没有封闭的坊墙,正门直临衔春大街,生客也不需要熟人引荐,不止官宦贵族、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就连普通的商贩、江湖侠士,甚至三教九流,只要付得起钱,一律笑脸相迎。这等鱼龙混杂,比其他乐坊要危险得多。晏青对珠歌翠舞向来兴趣寥寥,连先皇用于豢养伶人的云琅苑都逐渐荒废了,更不用说甘棠坊那样的市井之地。千牛卫将军料不到这一出,只好匆匆地召来一支队伍,吩咐他们换上较为粗制的便服。

毡车一路驶出皇宫,车轮细细颠簸。晏青独坐在车厢里,日头仿佛大了一些,自天顶抛下更多更燥的焦黄色阳光,持耙翻谷似的,将往事翻搅得细碎,从一边翻到另一边。

她当然不曾见过晒粟,她对田地耕作的一切想象都来自于项玫。项玫出身不如其他宫女,家里只有几亩耕地,地少而人多,非常地穷,一般情况下没机会进宫。她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小官,父亲做好做歹,把项玫以外侄女的身份记在了亲戚名下,托这个亲戚把项玫送进宫,每月拿她二钱银子的补贴。

项玫刚进宫时皮色黑黄,体格柴瘦,在外殿做粗使丫鬟,干了一年,吃上了饭,渐渐地白了一些,也结实了一些。待到两个到龄的宫女被放出宫,她便和其他年纪小的丫鬟一起被叫进了内殿。几个小女孩一字排开,项玫站在末尾,双手绞在身前,鞋尖微微对到一起。虽然一样低着头,却比别人低得更低……猴儿似的窄瘦,缩着肩膀缩着脖子,几乎要把自己塞进墙缝里了。

掌事一一报上名字、年龄、家世,又让她们依次请安。晏青慢慢扫过一眼,指了指其中两个最大方,口齿也最清晰的女孩,掌事便准备让其他人出去了。落选的宫女依次福身告退,轮到项玫,始终拔不开腿,掌事尖声催促,她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声音大得连她自己也诧异:“奴婢想留下伺候!”掌事姑姑吓了一跳,深知主子们忌讳以下犯上,晏青尤其如是,于是急急地伸手,朝项玫脸上打过去:“你是什么身份,留不留你岂是你说了算的!”打完便揪住她的后领往外拖。项玫被拖拽着踉跄着,快被拖到外殿时,晏青忽然道:“本宫凭什么留你?”

项玫不知哪里迸发出的力气,从掌事手里挣开,冲回刚才挨打的地方又跪下了:“奴婢……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晏青嗤地一笑,抬手挥了挥,欲让掌事再给她拖走。项玫这次反应很快,扑到晏青脚下,却也不敢抓那锦缎衣裳,只捏住了一个裙角。掌事不能连同晏青一起拖,又是挫牙又是顿脚,骂道:“真不要命了!主子也是你能糟践的吗!”项玫不说话,一个劲往晏青脚下缩。晏青未曾低过头,只把眼珠往下转着,瞧了她一会儿,道:“再鬼话连篇,拖下去打死。本宫问你,为什么这么撒泼?”项玫始终拽着晏青的裙角,踌躇了片刻才说:“奴婢拉扯着六个弟弟妹妹,只靠每月几钱银子,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晏青道:“宫籍上写着你娘早逝,爹可是好好活着呢,用得着你拉扯?”项玫低声道:“爹只管照料那几亩地,除了照管弟弟妹妹,奴婢还要做零活补贴家用……可是爹仍嫌奴婢没用,要把奴婢卖给鸨母。奴婢记得有个表舅做官,便求爹想法子,进宫来某个差使。”晏青长长地“噢”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是为了不沦落风尘了?”

项玫不会忘了,当时她是如何掐紧手中柔滑的衣料,又是如何看见那高高在上的朱色襦裙裙头上,五彩丝线簇拥着金线,绣出大团的层层叠叠的宝相花,再以银线所绣的卷草纹盘绕;一条披帛从旁边垂下,连珠对雁的暗纹时隐时现,边角贴着金箔和小颗珍珠。座上的晏青浓眉亮眼,再加上当时体健筋强、色若春晓,金银交辉并不显得庸俗,只觉夺目。项玫想起从别的宫女那听来的闲话:晏青有意争储,却被王贵妃屡次阻挠,母女摔碗砸瓶,已经吵过许多次了。

晏青至今也依然记得,那日项玫的下半部脸突然抖索得跟含着蜡油似的,哽咽一声递似一声,不似在往外哭,倒像把什么往里咽:“爹说女大不中用……他说我没有用!我有三个弟弟,叔嫂没有儿子,爹连过一个给他们都不肯,却要卖了我!”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晏青的裙子,把脸贴在手臂上,肩膀一抽一抽地。过了好半天,晏青把那皱巴巴的一角裙子扯出她手中,道:“想和男人比肩,和他们一样能干是不够的,你要强过他们百倍千倍。饶是如此,一有半分疏忽,他们还是会指着你不放。毕竟是女人!”项玫不知什么意思,只抽噎着点了点头。

此后项玫被留在内殿,晏青抽空便教她识字,字认得差不多了给她书看。等项玫能够略通些文理,又让她当了贴身侍女,一个月给三两银子。项玫父亲寄来的信上说,他在给她攒嫁妆,等项玫满龄出宫,就可以风光地嫁人了。从项玫老家送来的信,晏青每一封都看,看到这一封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到了年纪就找个人嫁了?”项玫接过信撕碎,道:“奴婢要伺候殿下一辈子。”晏青笑道:“这话……伺候我一辈子算什么本事?”项玫于是为了明志,每隔两月只寄银钱回去,家里的信也不回了。又过几年,先皇病逝,晏青登基,项玫变成了女官。她一开始不习惯,张口闭口,“奴婢”如何如何,后来渐渐改过来了,情急之下依旧会忘。晏青骂她贱骨头,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她也知道项玫只是嘴上认错快,心里总是不以为意的。——普天之下谁不是天子的奴才?即便官至丞相,权倾朝野,见了天子也一样要跪。项玫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仿佛只要主子是晏青,当奴才也就当了。

外头渐渐人声鼎沸,呼朋唤伴好不热闹。只是这热闹透不进毡车。没有项玫,车厢反倒愈发逼窘,晏青嫌胸口憋闷,抬手解开了斗篷的束绳。这时备身撩了车帘,稍稍探过头道:“陛下,这趟街上全是人。”她这才发觉车已经停了。顺着撩开的缝隙往外看,骑马的,赶车的,步行的;领着仆从的,牵着儿女的,扛着麻袋的;头上戴着金钗银簪的,髻上别着海棠和真菊的……形形色色的人,乌泱泱汇聚成一条河流,推着挤着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如今想调头也调不得,备身得了晏青的命令,指派手下顺着人群找地方拴车,自己和剩下的人把晏青围严实了。还没挤到门前,派出去的千牛卫回来了,对将军道:“甘棠坊前两天新晋了一位曲中魁,今日在堂内办谢客宴。因为不设限制,许多人都来凑热闹了。”备身听了面露犹豫:“陛下……”晏青道:“既然是人家的好日子,咱们一大拨人闯进去也多有不便,将军随朕同去吧。”备身原想劝晏青回宫,眼见她铁了心,只好吩咐手下把守好各处的门。

五、

敞开的雕花楠木门里,到处是红,深一笔浅一笔的红,纯正的红和较为复杂的红——朱红的直通五层的楼漆柱和围栏,围栏上系着泛着微光的银红色罗纱;在漆柱底部,一张巨大的绛红色木台几乎占据了整个会宾堂,一队六人的胡服舞姬正在台上起舞,不断地震肩、抖膝、旋转,猩红和石榴红的裙纱,将金灿灿的手铃以及足铃也映成了橘红。台下狎客涌动,呼出的气息,蒸腾的汗水,仿佛也是茜红色的柔烟质地。在这些纷纷扰扰,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当中,每一种红晏青都倍感熟悉。在王贵妃钟爱的一件件衣裙里,在她佩戴的镶嵌着玛瑙和螺钿的首饰上,在她饱满艳丽的双唇、流光溢彩的十指之间,每一种红都是黏稠的,喷薄着熔岩似的热气,消融一切无关色彩。

晏青又感觉胸闷头晕,脚下猛一踉跄,被千牛备身扶住了,他低声道:“您脸色不大好,先歇一歇再说吧。”晏青摆了摆手。将军叫住一个杂役,让他把主事找来,向主事打听晏乔,那主事一开始矢口否认,说从未接待过什么成王,将军便把令牌拍在她手里。主事打眼一看,低低地“哎”了一声,道:“殿下确实在这儿,已经住了两天了。”说着抬起脸,向三楼一扇正对会宾堂的窗子努了努嘴。窗子微微开了一道缝,旁的匾额用行书题着“杏花厅”,倒是和红没什么关系。

上了楼,只有走廊一侧有酒阁,另一侧是带着暗影的白墙。有厢房的那一侧朱漆略显暗淡,加上紧邻会宾堂,变成了红白两色世界的过渡地带,令人想到黄泉路:这一头是人间,那一头是冥界,路两旁摇曳着血红的无义草——这种草据说花开叶落,叶出花凋,花叶永不相见。晏青踏上最后一阶,中间厢房的门忽然开了,从门后走出个淡蓝色人影子。那人影出门便向她看了过来,显然恭候多时。晏青暗自吃了一惊,那男子形销骨立,胡子拉碴,苍白的面皮上一双大而微微突出的眼睛;眼窝下面青黑,白眼球上细细的血丝……只有一袭月白色斓衫略显整洁。然而斓衫外面也没有半臂罩着,斓衫便如同一面空白的旗帜,荡悠悠地挂在他身上。对方见她怔住,往前迎了两步,一身骨头仿佛也咔咔地响,他拱手道:“臣弟参见陛下。”晏青盯着他没有言语,也没动。男子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晏青一眼,又说:“姐姐瘦了很多。”

晏青还是不知说什么,让备身守在门外,牵头进了那扇打开的门。那酒阁子虽然不大,却十分华美,该有的样样都有,式式精巧:房顶的紫檀雕花梁架上孤悬一盏八角宫灯,灯面羊皮烫金,绘百仙图;墙壁上半部裱糊浅碧色吴绫,绫上银丝绣出云鹤纹,下半部装饰紫檀木护壁板;地面上铺着一张用色绚烂的栽绒地毯,红底金线,毛纱线密密地打出马蹄结,中间三个巨大的连珠圈环环相套,间隙填充着棕榈叶纹,最小的圈中是一匹拢翅的白色翼马;厅中央设一张黑檀木螺钿小圆桌、两把酸枝木四方扶手椅、一张黄花梨贵妃榻双面绣琉璃屏风,还有一些置于架上的瓷器、玉器;窗边是一盆盛开的白芍药,窗下的墙角里,狻猊鎏金香炉吐出细长的白烟。然而这一切也同门外的朱漆一样,覆着一层淡灰色的膜。八角灯透过周围的小琉璃灯投下斑斓的色彩,也是蒙灰的。只有窗隙发亮,透出会宾堂隐约的红光。

晏乔在后面关上门,走到桌边,一面招呼晏青坐下,一面用细长的手指提起一只瓷碾子。晏青方回过神,挑了一张离门最近、离窗最远的椅子坐下。晏乔碾着茶饼道:“我就喜欢这股子烟火气,比那些深墙大院的乐坊活泛多了。璆京的习气传到了樾州,到处也就是那些装腔作势的小乐坊,听个曲儿都冷飕飕的。”晏青道:“活泛是活泛的,就是太豪横了——像这一屋的装潢。”晏乔便停下手来,四下又审察了一番,笑着道:“姐姐还是和父皇像。父皇继位前,西域的舞乐已经流向中原,父皇想复辟旧礼,便一力地推崇雅乐,可惜到死也未得偿所愿。”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楼下倏然响起一阵短促的鼓点,落日暴雨似的噼噼啪啪敲起窗棂。晏青便暂时歇了口,静静地听着羯鼓独奏。等到骤雨渐歇,太阳也落了,五弦琵琶和箜篌接管上黑夜,和鸣时而玲珑剔透,时而深沉辽远,在月光中涛涛奔流,一层一层地激起白浪,将荒芜的沙漠灌出一条蜿蜒长河。晏乔掷下瓷碾,踏着月色走过去,一把将窗子推开。大堂错落的红色顷刻间涌进来,冲刷着边边角角,搓洗一切的白与灰。晏青经不住这汹涌的气势,眯起眼抵挡,心中掠过一阵不快。晏乔手撑住窗棂,向外探出身体,片刻道:“首秀开始了,姐姐也来瞧瞧。”

晏青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手搭在桌上,虚地攥起一个拳。她原本打算进门立即质问他的,像一个真正的天子一样恩威并施,把他教训得抬不了头。然而晏乔一见面便说她瘦了。朝臣和太后曾一再劝晏青多休息,那样的话她向来当作耳旁风,只因她休息了他们才有机会施展;项玫也坚持不懈地劝过,晏青只怪她目光短浅不懂得自己。晏乔不同……他同她是最近的人,即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他们也流着相同的血。

晏乔又喊了一声,晏青松开了拳头,沉沉地撑起身子。刚走到他身边,窗外忽然飘飘拂拂地下起花瓣来,另有六卷红绸仿佛从穹顶抛落。紧接着是六名舞伎,身穿各色破帛长裙,肩披金橙色和宝石蓝披帛,吊着绸带随之降落;一边在空中摆荡,变换出各种婀娜的姿势,一边将手中长嘴壶的壶嘴伸向围栏。被阑干围住的狎客争相递出茶碗,晏乔喝了一声好,把自己的也送了出去。然而舞伎们已经荡下三楼去了,他依旧伸着手。不多时,天地昏暗,更加浓稠的红色从窗外泼了过来,晏青连连后退,再一看,那漫窗的红纱之间浮出一张面孔——同样蒙着红纱,鼻骨细而挺,眼睛长而媚;眼梢涂抹着金粉,一直斜掠进鬓角里去。

一晃神的工夫,红纱隐去,漂浮在红河中的脸也随之消失。晏乔啜着碗中的茶,指缝间露出的千峰翠色像是柳荫下的湖水,静得浓稠,绿得透彻,看久了同样使人晕眩。晏青已是一身虚汗,歇了一口气道:“那便是新晋的魁娘子?”晏乔抬起脸,向她微微一笑,晏青直觉有什么不对,再次把身体靠向窗边。七个舞姬已经踏在台上,新任的魁首头戴祥云托月飞天冠,手托一只小巧的曲项琵琶;琵琶上镶嵌蓝宝石和夜光贝,在浮动的红纱之间砾砾闪光,像是忽闪的眼睛。从这个角度望下去,魁娘的身形是看不清的,只能看出她个子高挑,动作也灵敏得出奇,每一次跺脚几乎都在触地瞬间收回。

一曲将尽,晏乔从窗边掐下一朵碗口大的芍药,甩手一掷向着楼下掷去,雪白的花朵刚好落在魁首肩上,像是溅起的一捧白浪。魁首顿了一顿,捡起掉在脚边的花,扭头向杏花厅望过来。晏乔已经收回视线,向晏青道:“云容的舞,比之母妃何如?”晏青想了想,笑着说:“我们什么时候见过母妃跳舞?她最恨人家提前尘往事了。”——然而不许人提,自己偏还爱说。每逢其他宫嫔恭维,王贵妃总要提一嘴自己还是舞姬的时候,末尾定然是:“幸而已经当上了主子,不然照现在这副模样,舞还怎么跳得!”她从前或许很瘦,搬进皇宫后一日丰似一日,溺水前手腕已经胖得褪不下玉镯,倒像是吸干了一双儿女的精气。

晏乔也笑了起来道:“咱们见过的。那时我五岁、你七岁。母妃又和父皇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带我们离了宫,围着京城转了两圈,最后就在这甘棠坊住下了。”他这么一说,晏青模糊地有了些印象;只记得也是这样漆红的六方大柱,重重叠叠的红绡纱,舞姬的火焰似的红裙。晏乔又道:“哦,我忘了,你嫌大堂哄闹,母妃又不许你离开甘棠坊,你便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关了两天,没瞧见母妃跳舞呢。”

晏青眼前便渐渐浮现出王贵妃的脸。不是她下葬时痴肥的脸,颤巍巍的白肉里陷着一双亮眼,总像在窥视似的;而是她从前的面目,容长的鹅蛋脸,有较为明显的鼻子和嘴巴,眼睛格外大。晏乔所说的年纪上,王贵妃正处在两者之间,只有腮颊上刚刚长起一点肥嫩。

六、

说起王贵妃携儿女到甘棠坊来小住,颇有点回娘家省亲的意思。晏因此很讨厌这个地方。那天贵妃光临大驾,提前通知了甘棠坊,甘棠坊便为了她着想,把一整栋三层高的建筑都清空了,这一栋和其他楼之间相连的飞桥和廊道也堵死了。贵妃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回来,进门左摸一下梁柱,右拨一把珠帘,看什么都是又熟悉又新鲜,有一种陌生的愉悦。等到四下里逛够了,登上广大的舞台,对着空旷的大堂用手做出一个拈花式,这一下唤醒了身体的记忆;右脚不觉绷直,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带动着身体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一直旋到木台边上,她低头看着身上华美却繁琐的宫装,看了一会儿,忽然对侍立在侧的主事吩咐道:“备一套胡舞衣来。”

晏青从刚才就觉得不妙,此时立刻跳出来,用尖声尖气的童音道:“娘,这不合身份!”贵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蓦地缩起还悬在半空的手,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有什么不行的?又没有外人。再说了,你其他母妃为了邀宠,不也时不时跳一段么,还是筵席上打开门——当着一伙儿人跳!”晏青不假思索道:“那是因为只有娘当过舞伎!”童稚的声音久久回荡,贵妃脸上滚烫,渐渐红白交加,眼梢嘴角一下一下地抽搐起来。晏乔吓得直去拉他母妃,被贵妃竭力甩开,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寸来长的血印子。贵妃掐住晏青的胳膊,把她拽得一个踉跄,冷笑道:“现在知道嫌弃娘了?投胎的时候怎么不看准了再跳。最好投到锦华宫那个的肚子里,一群人巴不得给你当脚垫子,那才叫尊贵呢!”晏青到底是孩子,被拽过去只能仰视她,把她衬托得无限高,无限强壮,仍硬着头皮道:“娘这话不对。既改不得从前,理当加倍自勉;卯足劲向上爬,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像娘这样忘不了出身,不用等着别人踩,自己先低了一头。”贵妃劈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又瞥见主事抱着舞衣在门口踟蹰不前,抢步冲过去,把衣服攥在手里,对晏青扬了扬,高声道:“舞伎怎么了!我就告诉你,你便是吃了金丹银丹,洗髓换骨,也一半流着伎子的血,一样的下贱!”

晏青七岁,正是自尊心极强的时候,哪里受得这样的屈辱,当即咬住嘴唇,低下头噌噌地往外走。还没走两步便听到一声断喝:“给我拦住她!胆敢让她踏出去一步!”候在门外的侍从忙赶进来劝,晏乔也在后面小声道:“母妃在气头上呢,姐姐别往心里去。况且姐姐也有不是。”晏青转念一想,贵妃这次离宫声势浩大,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只身出门恐怕十分危险。于是赌气上了楼,把门砸得哐当乱撞。没过多久,带着异域色彩的乐曲隐隐传上来,晏青堵着耳朵堵了半天,终究把窗子推开一个缝,悄悄地看了下去。

王贵妃虽然略上了年纪,也略发了福,跳起舞还是好看的。舞伎体态上讲究“浓纤得衷、修短合度”,王贵妃在宫中将养了几年,已是丰艳有余而轻盈不足,莹润的腰身被胡舞裙勒着,微微满溢出来,像一碟端在碟子里的酥山,那半透明的白冻,每走一步就抖抖索索地摇摆,另有一种不同于“浓纤得衷”的风韵。晏青看得瞪直了眼,很快她羞愧于意志的丧失,愤懑地扣上窗,闭眼大声背起功课来。然而脑海里依然放送贵妃的舞步,那姿态,和其他舞者是有微妙不同的。那不同在于她对于自己的践踏。短暂的一瞬间,晏青忽然明白了父皇为什么天天和她吵,还要天天风雨无阻地去看她。晏青大失所望,心里的一个角落支离破碎。

酒阁子的门忽然开了。方才献舞的魁首穿着红衣出现晏青面前,身材比从楼上往下看要壮硕一些。晏青看向晏乔,后者向魁首略一点头。魁首盈盈地拜倒在那厚实的栽绒地毯中间,以额触地,压住了翼马的脖子,对着晏青道:“奴叩见皇帝陛下,愿陛下万福。”晏青一时没有忍住,吃惊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将视线扫向对方喉咙,顿时如同五雷轰顶,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晏乔用意不明,仿佛只是把人叫上来让晏青看一眼的,晏青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魁首起身后给自己和晏乔分别敬了茶,晏乔问自己要不要再听对方弹点或者唱点什么。晏青摇了摇头,她只想让那红色的鬼影子快离开。晏乔也没有再拖延,便对魁首道:“有劳裴行首跑一趟。陛下精神欠佳,下次再听你一曲。”裴云容端正地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门重新关上许久,晏青离体的魂魄终于归位,她伸手指着晏乔的鼻子,又指向那扇门,厉声道:“裴云容是男人?”晏乔走回窗边的扶手椅那里坐下,又拿起那瓷碾子,拿在手里把玩,淡淡道:“陛下激动什么,臣弟不过偶尔才来听听曲儿,看看舞罢了。”晏青又问了一遍:“他是男的?”晏乔有些恼了,道:“是又怎么样?男子为伎并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陛下还是女人呢。”晏青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晏乔抿了一口茶,滋润着干裂的嘴唇,他垂下苍白的眼皮,眼眶下愈发青黑,脸瘦得几乎凹下去。整个人像是老了几十岁,已经到了行将就木、半只脚入土的时候了。晏青道:“你再说一遍。”晏乔放下茶碗,茶水从秘釉瓷碗里跳到桌上,把黑色染得濡湿,他道:“陛下果然龙体欠安,连话也听不清了。臣弟说,男子为伎何以诧异,陛下不也是女——”话音未落,晏青的那一只碗已经脱手飞出去,正砸在他额角上,晏乔只觉浑身骨头都错了位,太阳穴撕裂地疼着,伸手一抹,满手的红血水和白瓷屑。他疼了半晌,忽而笑了,声音有些忧伤:“姐姐,当初娘为什么会溺水?”

这个问题,王贵妃下葬前后他已经问了无数次,晏青一开始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她不知道。后来问得再多,她只当没听见。如今他又问起来,晏青倒不知道他到底听了谁的鬼话,又是图什么。见晏青目眦欲裂却不肯回答,晏乔道:“母妃身边的大宫女兰茵,姐姐还记得么?她全都告诉我了。”晏青道:“放屁,她已经死了。”晏乔道:“仵作上报死因是自裁,留下的遗书写着,这些年来为没有照管好母妃愧疚于心——这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注意着兰茵,你派人杀她的时候,我把她救下了。你的刺客是骗你的,怕被降罪。”晏青死死盯着他,片刻,拿出锦帕,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把水渍都擦干净了,方才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长进,撒个谎把眼睛眨个没完。”晏乔怔了一怔,轻声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姐姐。”晏青又道:“兰茵要是还活着,不会不回老家,他家里人都没搬呢。”晏乔捞起袖子抹了抹额头,把一张脸抹的血呼啦碴,一面道:“她是已经死了,不过是当着我的面被杀的,我没来得及救她。”

晏青听罢稍一思索,几乎气得笑出来:“你就是为这个要反?为一个没有查明白的真相,要反我!”楼下不知何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献艺,裴云容用他那音色绮丽,却明显不同于女子的声音低吟浅唱,唱词不甚明了,依稀是一个关于一名女子被亲人设计陷害,含冤而死,留下一缕残魂在半夜到处找路人诉苦的故事。晏心烦意乱,疾步过去把窗子关死了。酒阁子里的一切又蒙上了灰白的膜,晏乔也是灰扑扑的,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也一样。

晏乔抬手捋过津湿的头发,像是从膜里挣了一挣,继续道:“也不全是为了娘。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我就是……就是想反。”说完便住了口,等着她发落,眼底似乎有轻微的笑意。晏青不知为何,在这时会想到项玫,想起她从容地准备把帽子摘掉,便试探着责问:“莫不是你想被关在禁苑了此残生?”晏乔微微垂落的眼睫抖了抖,轻声道:“别说是禁苑,就是内侍省狱、掖庭宫,弟弟也没有丝毫怨言。只要能和姐姐,还有娘待在一起,把我活埋在宫里我也愿意。”

晏青打了个寒颤,接着怒从心起,从窗子那边又赶回他身旁,抬脚将他踹翻在地,一脚又踢在他腰腹上,道:“你便是这么贱,就是这么贱!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做,策反也漏洞百出,觍着脸非要当阶下囚;娘知道必定活过来,把你这不肖子也淹死在鹞湖里!”她把晏乔来回踢着,心里又委屈起来,因此踢得更重了,直到累得再抬不动腿,这才啐了他一口:“回皇宫?想得倒是美!等着吧,朕立马派人把你押回樾州,你就是死也别想再到璆京来!”说完歇了口气,走去开门,准备把等在外面的千牛备身叫进来。

她开了门,还没说什么,备身忽然瞪大了眼,指着她身后道:“殿下!殿下!”晏青听到沉重的噗通一声。回过头,晏乔已经又躺回到地上,脖颈间汩汩地聚成一个红色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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