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有风,如果加入蝉鸣蛙鼓,那便是一派田园风光。可惜现在是初春,天气依然寒冷,白雪在月光下显出蓝幽幽的光芒,加上阴冷的风,寒意直透脊背,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由打个尿颤。
我的夜盲症在这个时候显露无疑,看什么都是一团的模糊的黑,一如那深蓝的夜空。我想打开手电筒,玉却不让,他说手电筒的光会让秋看见我们,如果她藏起来的话就找不到了。没柰何,我只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后边走。
大约一个小时前,正在班级里进行晚自习的我们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小土豆岩岩冲进来跟我们喊:“快出去看,秋和初二的竞竞打起来了。”我们听了都很意外,因为秋和初二的竞竞是出了名的好朋友,她俩怎么会打起来啊?学校里经常有人打架,那都是社会上的小痞子来找住宿学生的事,不是要钱,就是来找事打沙包,少有女生打架,这是咋得了?
狭窄的走廊里,两个女孩厮打在一起,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惨烈的打架:两个女孩互相抓着对方的头发,像两只斗牛顶在一起,嘴里骂着,时不时地趁对方不注意踢上一脚,因为拉扯,露出了腰腹,女孩的淑女范荡然无存。男生们不好意思上前去拉,女孩们想拉也靠不到跟前,因为走廊实在太过狭小,只能站在旁边干喊。忽然,不知是谁倒下来,另一个也跟着倒在地上,两个身影在地上翻滚起来。这时候,才有个大个头的女生和看不过眼的男生上前拖胳膊拽腿,总算把两个人分开,然后就听到尖利的哭喊和谩骂声。那时候动手打架的女孩子都是泼妇,骂的很是难听,像我这样子品学兼优的学生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便回教室自习去了。
同桌雁还没做出那道数学题,这道题我俩已经琢磨了一下午也没做出来,匆匆吃过晚饭便赶来学校解这道题。本来我们是没有晚自习的,学校也不允许本地的学生来学校,但住宿生没地方写作业,宿舍又吵,要求上进的学生便跟班主任商量到班级里学习,班主任自然口头不让,背地里却听之任之了。那个时候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于是像我这般爱装大尾巴狼的学生便也堂而皇之地来到学校写作业。我俩总觉着这道题目缺少了条件,可给我们题的于霞说,这道题的条件并不缺,总归是能做出来的。但我和雁又研究了很久还是没有结果。
忽然,玉跑过来说:“不好了,不好了,秋朝朝鲜那边跑了,弄不好是跳江去了!”
雁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别瞎咋呼好不好?现在江还没开呢,她怎么跳江?”玉一时语塞,直翻眼皮,终于找到一个理由,说:“那她跑到江边被朝鲜人捉去怎么办?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雁白了他一眼说:“那你们就把她追回来啊,在这儿大呼小叫什么?”说完,收拾收拾桌子,走了。
我问玉怎么了?玉说秋和竞竞被值班教师叫到办公室说明情况,说着说着俩人都哭了,值班教师把于霞叫了进去,过了没一会儿,秋就摔门而去,值班教师喊都喊不住。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家都没敢拦,出了校门,大家看她往江边去了,这才怕了,有人去追,但没追上,江边黑黢黢的,没人敢去。我说咱们还是去找找吧,别真出什么事情。秋是邻村的,她每天捎饭来上学,有啥好吃都会给我一口,她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也得救她一救。玉眨巴着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去拿手电筒。”说着去座位里掏出一个拴着绳子的手电筒,挂在我的脖子上,说:“你晚上看不见,你拿着吧。走!”
没想到皓月当空,用不上手电筒,可我还是只能看见脚下的这条小路,远处的便模糊了,寂静的夜里只有我们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渐渐地,能够听见江上冰面坼裂的声音,吱嘎吱嘎的闷响声在夜空中回荡,风吹杨树林发出的唰唰的声音,那影子便在雪地上晃荡,分外恐怖。我吓得浑身哆嗦,却一下子撞在玉的身上。玉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正凝神看着前方,他用手指着前面示意我仔细看,可我却看不清楚,只好拿出手电筒,刚要打开,一团黑影扑了上来,生生把我摁在地上。
我生就一副能屈能伸的胆量,当意识到扑倒我的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反倒不怕了。果然,扑倒我的是班上的李玲玲。她示意我俩不要说话,领着我们躲在一个巨大的冰块后头,悄声说:“秋在前面的冰上面哭呢!”我和玉抬眼看去,只见冰面的一个隆起上面坐着一个人正在掩头抽泣,看那月光下的剪影应该是秋。
李玲玲悄声说:“她在那块冰上头哭了有一阵子了,估计过一会儿就好走了。”玉说:“秋胆子真大,她不怕被高丽人捉去啊?”李玲玲撇撇嘴说:“高丽人还怕咱呢!咱怕他们作甚?”我说:“你就吹吧你。李玲玲,秋为什么要跟竞竞干架?她俩不是挺好的么?”
听了玉和李玲玲的细碎言语,我们渐渐明白事情前因后果。秋是邻村的,来回走读;于霞是外村的,住宿生;竞竞则是本村的,还高我们一个年级。三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对上了眼,好上了,还拜了干姊妹。秋和竞竞都是直肠子,没什么心眼,那个于霞却是古怪精灵,见人说人话见猫说猫语的,在两人之间两头讨好,又两头挑唆。今天终于大爆发,秋和竞竞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待得把话挑明之后方知被于霞耍了。秋恨自己心拙,被人耍弄于股掌之中,跑到这江边大哭一通,发泄心中的忿恨,既然能哭出来,想来气也消了,应该没事。
玉叹息一声,说:“你们这些女人啊!怎么说你们好?”大概是嫌语言的力量不够,顺手捅了李玲玲一把。没想到李玲玲一声尖叫,大喊:“臭流氓!你干嘛动手动脚?”
我赶紧拉住他俩,他俩马上噤声,朝秋的方向望去。秋明显听到了叫声,停止哭泣,转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僵在那里看着秋。
秋忽然仰面对着夜空一声大喊,然后从冰块上跳了下来,顺着江面朝东走去。目之所及可以看到一个灯火闪烁的村子,那便是秋的家所在的地方。看样子,她是要回家了。
我们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她快我们也快,她慢我们也慢。忽然,秋跑了起来,边跑边回身喊:“我到家了!你们回去吧!”她跑得很快,我们渐渐追不上了,过了没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满村的狗叫声。
“咱们回吧。”李玲玲说,说完去拉玉的手,表示对刚才的歉意。玉甩开她的手,可耐不住李玲玲的执着,也就任由她牵着了。由于刚才的奔跑,我们都感到很累,默默地走着。
“以后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不要像她们三个的样子,好吗?”李玲玲停下脚步,悄声说。我和玉互相望着,点点头,答应一声“嗯!”然后我们三颗小脑袋顶在了一起。月光在雪地上给我们留下的影子,是我对那个月夜的最后印迹。
第二天,起来时已经晚了,我饭都没顾上吃就往学校跑。到了学校,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我的桌子上摆了一摞数学作业。我把我的作业本放上去,开始数本数,数完了,还有两个人没交。这时,雁跟我努努嘴,转头一瞧,秋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抄作业呢!好像发现我在看她,秋抬头谄媚地一笑,继续低头抄。
雁打开数学书,翻过去三分之二给我看,我低头一看,那道题赫然在目,竟然是一道例题。我惊讶地看着雁,雁苦笑着摇头,再看于霞,那个可恶的小娘们儿正在一本正经地捧着本书在读。我愤怒地冲着于霞走过去,却被雁牵住了衣角,她把我拽回到座位上,拿出本子给我,十分严肃地说:“听写!”
当我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下自习的铃声也适时响起。数学老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因为第一节课就是我们班的数学课,她得知道学生昨天的知识掌握情况。待我放下作业,她做了个要打我脸的手势,咬牙切齿地说:“干嘛这么晚?”我赶紧说:“老师,我今天迟到了,早起拉肚子了。”数学老师半信半疑,问道:“听说昨晚……”但话还没说完,她便挥挥手,放我走了。
走出办公室,我长出一口气,往班级走去。
走廊里,我看到秋等在那里,等我走近了问:“没挨训吧?”我瓮声瓮气地回答:“没有。”顺便瞅了她一眼。秋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伸出手捋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宝宝,以后有啥事跟姐说,姐罩着你。”
虽然我俩同龄,可她的个子要高我半头,力气也比我大,这一下子差点把我揽到她的怀里,我站定了,大喊一声:“滚你妈蛋!”
秋听了,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我看着她笑,发现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洁白的牙齿,鼻翼两旁的几粒雀斑也很可爱,于是,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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