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无腿,以子代之,谓之孝,辅之以文,谓之教也。
中秋节后的第四天,是伯伯80大寿。两三年都没去看望伯伯了,心生歉意的我专程回了一趟,给他祝寿。
不知啥原因,面慈心善的伯伯刚过七十竟两年之内接连两次缺血性脑卒中(俗称中风),先是行动功能严重受损,造成偏瘫;一年多后雪上加霜,语言功能完全丧失,啊啊半天挤不出一两个词来。严格来说,伯伯已然失去了社会学意义的生命,全靠堂兄的悉心照料,得以维持生物学意义的生命。
坦率说来,我与堂兄一直有一定的心理距离。也许成长环境不同,城乡差别使之然,总觉得身为独生子的他自带三分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心底里不愿和我们这些乡下亲戚亲近。幼时大我不到两岁的堂兄,高高瘦瘦,常穿一身素净衣裤,城里人气质尽显,不屑和我等泥腿娃嘻戏同耍。
奶奶逝世后,两家走动越发稀少,只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堂哥越来越出息:上大学了,读研究生了,考公务员了,在政府部门当科长了。我亦在早已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上蹒跚前行,与老家渐行渐远,除了逢年过节的电话问候外,两人轨迹犹如两条直线短暂相交后越走越远。
生日宴是在堂兄家附近的一个中餐馆吃的晚餐,堂兄一家三口,推着轮椅上的伯伯,外加我,总共五个人。菜上齐后,堂兄招呼我们先吃,他端起一碗米饭,在各盘子里夹了一些菜,把饭菜拌和在一起,一勺一勺喂给伯伯吃,不时还加喂些汤汁。小侄子也非常懂事,先夹起一大块鱼,细心地把鱼刺全部挑拣出来,把鱼肉送至爷爷的碗里,后才开始自己吃饭。恭恭敬敬完成伯伯的喂食后,堂兄才匆匆忙忙就着残菜剩饭胡乱吃了些。
推着轮椅上的伯伯刚一回到家,小侄子立刻从厕所拿出尿盆,半跪在轮椅前面给他爷爷的尿袋子放尿。动作非常熟练,小家伙全过程始终面带微笑,没有丝毫作难之色。
晚饭后一家人开始吹蜡烛、切蛋糕。望了望脸色红润却全无表情的伯伯,又看了看两鬓悄然斑白的堂兄,我硬是把“祝伯伯健康长寿”中的“长寿”二字吞回肚里。我很纠结,以伯伯这样的生存状态,到底该不该衷心祝愿他长寿。
不一会儿,侄儿就跟着嫂子匆匆返校了,临走前用粉嘟嘟的胖脸,在坐在轮椅上的爷爷两颊上各亲了两下,挥挥手算是告别。近乎植物人的爷爷,依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该擦身了”,侄儿他们刚走,堂兄跟我说。伯伯中风前非常讲卫生,每天必定洗个澡。中风后,堂兄井然依循这个习惯,因伯伯已无法站立,只好改为每天用热水擦身。
看着他一把抱起伯伯放至沙发上,我赶忙端来一盆热水,一起和他把伯伯的衣服松开。堂兄擦拭得很认真,一遍又一遍,既是擦身又是按摩,之后又帮伯伯翻过身来,换一盆水,接着一丝不苟地擦拭,直至伯伯全身皮肤通红为止。
擦身过程历时差不多半小时。瘫痪近十年,伯伯长期或躺或卧在床和轮椅上,而全身没有长过一颗褥疮,正是得益于堂兄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擦拭按摩。洗完身子,堂兄看了看表,把伯伯抱到厕所,扶着他坐在抽水马桶上出恭。
等把伯伯归置妥当,背他至床上睡起,堂兄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打着伯伯的被子。伯伯安然入睡后,他才悄悄从房间退出来。
兄弟两人对坐无语。在我的一再盘问下,堂兄把这近十年来的生活状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堂兄告诉我,九年多前伯伯的突然中风瘫痪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原本和顺幸福的家庭顿时狼狈不堪,尤其是刚开始时,简直让一家人手足无措,头疼欲裂。
伯伯中风后一度大小便失禁,常常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气味难闻。堂兄下班回来的当务之急就是搞卫生,洗尿衣屎裤,每日弄得疲惫不堪。
不到一个月,嫂子只好带着年仅三岁的侄子搬回娘家去住了,到周末又带着娃娃回来看老人,顺带搞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那时候,伯母还在,帮着料理了一段时间。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堂兄上班去了,伯母在扶着伯伯上厕所洗身子时不慎摔倒,腕关节粉碎,腿骨骨折。这下惨了,老父亲中风瘫痪,老母亲因伤住院,两头跑的堂兄五痨七伤,焦头烂额,连个替手都没有,真不知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堂兄也曾请过几任保姆,但都没干多久就走人了。她们伺候人的活路干过不少,但照顾瘫痪病人委实难度太大,洗屎洗尿没有丝毫尊严感,加上工薪阶层的堂兄也给不起太高的看护费。
伯母伤愈出院回家不久,望着卧病在床毫无好转的伯伯,看着每日为照顾双亲累得日渐佝偻的堂兄,想想体衰多病的自己,彻底绝望了,决心带着伯伯一起自戕,减轻儿子负担。瞅准堂兄刚去上班,她把早已准备好的遗书放在茶几上,悄悄拿出那瓶积攒多时的安眠药,先是给伯伯喂了一大把,接着自己也吞食了一大把。
堂兄那日上班感觉总不得劲。好在单位离家不远,乘工间操休息时,堂兄匆匆回了趟家。开门后,发现伯母正偎依坐在伯伯的轮椅旁小憩,两个老人似乎都在补睡回笼觉。
堂兄不忍心打扰,正想掩门离去,却发现了茶几下面滚落的小药瓶。堂兄弯腰拾起,又看到茶几上寥寥数语的遗书,顿时大惊失色,马上打120急救。呼啸而至的救护车终究未能从死神手里把伯母抢救回来,她安眠药确实吃得太多了。伯伯因为吞咽困难,一大半的药丸都还含在嘴里,由此得以抢救过来了。
处理完伯母的后事,堂兄抱着全无意识的伯伯撕心裂肺痛哭了一场。回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和母亲决然赴死,堂兄决意复杂问题简单化,此生先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奉养老父亲,无论他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
接下来的几年,细心的堂兄把伯伯的饮食起居习惯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几年下来,加上恢复药物的作用,竟然大体掌握了伯伯一些生物性规律,如每天吃多少东西,喝多少水,啥时候起,啥时候睡,啥时候换尿袋,啥时候便便。这样一来,堂兄越发不放心请人照顾伯伯了,无疑,到哪里也请不到如自己这般尽心尽力的人。他说得轻巧,多年有如一日,我却知道,这样的日子异常沉重,一日长如多年。
为了照顾好伯伯,堂兄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在单位已渐成业务骨干的他因常年无法出差和加班,多年没有评过优、升过职了。婚姻也亮起了红灯,这等事摊在哪个女人面前也不是能轻易承受得了的。要不是嫂子识大体,重情义,加上小侄子的苦苦相求,恐怕早就一拍两散了。
堂兄说,此生他最对不起的是妻子和儿子,但在如此家庭情况面前,他没得选择。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已严重失职,唯待方长的来日再慢慢补偿了。
堂兄轻描淡写的讲述,让我唏嘘不已,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明显早衰的他。抑或他压根不需要任何安慰了,几年下来,他已是内心异常强大的硬汉。
令人欣慰的是,小侄子在堂兄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中,也逐步加深了对孝道内涵的理解,在学习之余常帮着堂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照料之事。
得知原委后,我对堂兄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家族里头,堂兄无疑是把孝字写得最端正不过的了。不知伯伯上辈子哪里修来这么好的福报,有我堂兄这样一位至纯至孝之子,竟把孝顺二字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我反复翻看《二十四孝》里的故事,始终觉得堂兄的孝行毫不逊色。久病床前亦有孝子啊。
次日清晨,我和伯伯与堂兄告别了。看看时间尚早,我决定步行前往火车站。独自行走在万头攒动的街头,为谋生搵食行色匆匆的芸芸众生,让我差点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好在车站并不多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然而,我不知道,堂兄的孝亲之路究竟还有多远才是尽头。
世间万苦人最苦。多数人的生活本质始终逃不过诸多早已天定的痛苦。人,在成年之后往往需要同时扮演多种角色,不同角色的要求出现剧烈冲突时,任何取舍都是一种痛,选择了这头,往往意味着放弃了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