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陆游
1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将我关在这堆满古籍的书房，空气中浮游的微尘被我无限放大。
“别再研墨了！”我朝书童大喊——那反反复复的研磨声真是令我窒息。
功名万千又如何？我只心心念念我的窈窕淑女琬儿。今日实是良辰好景，适值上元佳节，琬儿也要正式与我定亲了。想到与琬儿初次见面，她的倩影使百花失了颜色，脑海里流转过万千词句尚不知哪一句形容她最为贴切是“翩若惊鸿”呢？还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呢？……正遐想着，顿觉得眼前书本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未时，母亲唤我去前堂，唐家人来定亲了。我看见琬儿坐在素纱屏风后，朝我微微一笑。
唐母笑盈盈地看着我，抿了一口茶转头对母亲说：“真是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嘛。”母亲也笑了，点点头。
那日离别前，我将一支凤钗托人交到了琬儿手里。那凤钗是陆家家传之物，赠与琬儿，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可那时我并不知，凤钗竟成为我们爱情悲剧的见证者，见证我们相爱到相离。
2
四月春风散入府邸，正是桃花灼灼，其叶蓁蓁。我折下一枝，只为撷了最美丽的一朵给琬儿戴。琬儿躲在花枝间朝我嫣然一笑，樱桃小嘴轻声呢喃：“夫君。”在花的浪潮里，我被花粉呛得直打喷嚏，而琬儿只在旁边笑个不停。
新婚的几年间，我溺于声色，溺于琬儿的柔声细语。
终于，母亲发现我整天不务正业，气得直用木杖跺地：“在你眼中山河安在？功名安在？区区一妇人，竟迷得你神魂颠倒！”然而那时母亲重重一句叹息却被我忽略。
第三年，我仍是没有任何悔改，依然湎于牡丹花下，废置诗书，不碰笔墨。母亲开始处处针对琬儿，常常大声说是琬儿害我荒废学业，惑了我的心智，说要替我休妻。
又逢上元节，街巷各色灯笼高高挂起，繁华喧嚷。惟我们陆家冷冷清清。我与母亲大吵了一架，她一时气急攻心地昏了过去。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母亲躺在榻上梦中还在呢喃着若我不休了琬儿，她便去寻死。
我回到房中时，只见琬儿静坐在梳妆镜前，镜中的她眸子里盛满了悲哀，似骤雨初歇后寒蝉凄切，让我无语凝噎。
最后的雨夜，她在梳妆镜前挽起扰扰绿云，擦上胭脂，小心地戴上当初我送给她的凤钗，钗上镶嵌的三颗玛瑙珠仿佛代表着我们相爱过的三年。
她转身问我：“夫君，我美吗？”
3
一纸休书，一袭嫁衣。一盏油灯陪我度过漫漫长夜。
不负众望，我考上了进士，也听说琬儿早已嫁给其他名门子弟。
后来我仕途颇不得意，遇上秦桧三番两次地阻断我的路，也只好写一些断句悲叹北宋将亡。
“靖康之耻”，战火纷飞，我携一家老小颠沛流离，也是在战乱中失去了与琬儿的一切联系。
仲春，满城春色宫墙柳。春如旧，春如旧，只是人去心已空。
“陆……陆君？”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仿佛游于梦境。
我没想到在这里会再次遇见她。她的身边正站着玉树临风的男子，面若冠玉，恐是赵世程了，她的再嫁夫君。赵听她呢喃细语时眼含微笑，我想这些年她必过得不错吧，有这样待她好的夫君，幸是没有跟着我在浮沉官场里颠沛流离。
征得赵同意后，琬儿在园中为我们摆了一桌佳肴，还有一坛百年佳酿。
东风把飘落的桃花吹到了酒坛里，让这一坛美酒也染上了落花的悲情。
“陆君，你知道吗，这酒名曰：‘离人泪’。”她轻浅一笑，睫毛下暗流涌动。我没有回答，只饮尽了这杯离人泪。忽而瞥见她发间的凤钗早已失了颜色。
醉梦间，她一袭红衣仿佛一朵极绚烂的花，带我重回那一年花海的迷藏。
4
世人皆谓我是爱国诗人，虽未官极高位，却心系江山。以致后半生贫困潦倒，僵卧孤村之际仍然心心念念梦回铁马冰河，骁勇于战场杀敌。
梦里有江山，亦有佳人。“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终是梦断香销。
垂暮之年我从别人口中听得琬儿曾给我朱墙上的《钗头凤》对出了另一首。我只读了第一句，顿觉得眼中干涩，早已无泪：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