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冯至看了一眼左手臂的伤口，已经快止血了，只偶尔还渗出一两滴血，落到雪地上，好似梅花形状。他觉得梅花过于柔美，不太符合他的男子汉气概，于是他就猛甩了一下手臂，伤口再次有鲜血飞出，斜溅到雪上，这次的形状像一把利剑。他终于满意了，走到不远处将地上的断手捡了起来，来到一棵大树之下。他觉得此处是个风水宝地，于是就在大树旁刨了一个坑，将断手埋下。他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只手，心中略含悲伤道：再见了五指姑娘，等我以后老了再来陪你。

冯至是隐星阁的杀手，五日之后，他回到组织。他向阁主报告任务完成的情况。阁主看到地上的人头，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说，这位喜欢收集别人头盖骨的大魔头，没想到自己的头颅也被人收集了，现在终于可以还武林一片安宁了。

阁主又看到冯至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不复往日的神采，才注意到那条空空如也的衣袖，便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冯至以略微低沉的声音回道，只因敌人太强大，虽然取了他的性命，代价却是付出了一臂。

阁主微微叹息道：你断了一臂，就相当于我也断了一臂，隐星阁从此少了一位一流杀手啊。

冯至连忙说他没有丧失全部功力，至少还保留六成以上，仍然可以为阁主大人排忧解难。

阁主摆了摆手，示意冯至不必再说了。他让人呈上一盘银两，并语重心长道：这些银子除了是你完成任务的赏金之外，还有一些是给你回去好好养伤的。

但冯至说，阁主，我不需要养伤。

不，你需要的。阁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等你恢复到百分百功力以后。

冯至忽然明白了，沉默了一会，说：感谢阁主多年的培育之恩，就此别过。

二

在酒楼上，冯至举起一杯酒，对着露出袖子的半截手臂说道：这次的酒钱是你贡献的，理应让你先喝，来。

说完，他将酒水倒在刚刚愈合的伤口上。

忽然一声惨叫声响遍整个二楼。其他客人纷纷侧目，望向冯至这里。

冯至感到四周围来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又对已经通红的手臂说道：手臂，你酒量不行啊，才喝一口就脸红啦，看来只能我自己喝了。

冯至从呆了十年之久的隐星阁出来，一开始并不习惯。失业的他流连于酒肆饭店之中，挥霍着他身上的银子。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单手不方便自己做饭，所以只好下馆子了，借用现成的厨子和场地。

冯至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从一名独行的杀手变成了漂泊的浪子。

他身为残疾人士，少了一臂，除了武功下降不少之外，生活中也确实有些不便的。比如他已经多日没有洗澡了，因为单手不容易拧干毛巾，后背也很难擦到。除此之外，他的指甲也长了，用石头磨或者用刀削，都不趁手，后来他就放到嘴巴里啃。长期以往，他慢慢养成了动不动就啃手指的坏习惯，思考的时候啃，走路的时候啃，就连和别人打架的间隙，也要啃上一啃。不知情的敌人还以为他嘴巴里藏了什么暗器呢。

不过少了一臂，也是有一些好处的。比如他体重降了一些，轻功就上去了，走起路来更加飘逸。但也有个不好的地方是，右边的鞋似乎比左边的鞋子磨损得更快些，身体的重心也稍微向左偏移，平时散步走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走成一条斜线了，不注意的话就有可能掉进路旁的沟渠里。

这些都是少了一臂给他带来的新的生活体验，他都需要慢慢适应。

三

当冯至身上的银子用得差不多之后，他终于想起要找点事做了。

不久之后，他成了一名镖师。那是他有一天看到城里的公告栏上张贴了天龙镖局的招聘启示。他心想自己的功力虽然下降了一些，但做个普通的镖师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大胆应聘，果然顺利通过考核。从此他不再居无定所，住在镖局的宿舍里。刚开始他还有些不太适应，但是这里包吃包住，不用自己动手做饭，正中冯至下怀。他就打算看看情况再说，却没想到一住两年过去了。在此期间，他走了几趟镖，由于他功力尚在，一般的山贼土匪都不是其对手，所以他走的镖都没出过什么差错。于是他渐渐受到镖局重视，从一个普通镖师逐步上升为副总镖头，现如今已经仅次于镖局的大当家方寒总镖头啦。

镖局上下都对冯至敬爱有加，连方寒的女儿方若若也不例外。

方若若年方十七，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冯至粗犷的男子汉气质很吸引他。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去冯至身边，东瞧瞧西看看，老是缠着冯至，提出一些略显幼稚的问题。比如问冯至，冯大哥，你走镖的时候晚上在山里睡觉会怕黑的吗？冯至回答道，一般不会，因为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她又问冯至，你们碰到要渡河的时候，马也要上船的吧，那它会晕船的吗？冯至回她，一般不会，除非它昨天感冒了。

等到方若若还想再问冯至几天洗一次澡的时候，方寒总镖头在不远处咳嗽了。他刚走进院子，对着作小鸟依人状眼睛冒着星星的方若若说，若若，好像你今天的琴课还没完成呢。

方若若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回之前，她又对冯至说道，冯大哥，你等我一下，回头再找你聊哈。

冯至笑了笑不说话。

总镖头视他女儿为掌上明珠，像宝贝一样护着，他对她很有规划，从小聘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一心想培养她成为大家闺秀。他不赞成女孩子习武，他觉得女孩舞刀弄剑过于粗鲁，失之柔美。他理想中的女婿应当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可能是因为他本人胸无点墨，人总是向往自己缺少的东西，所以他并不喜欢女儿和镖局上下的大小镖师接触太多，他更对女儿和冯至走得太近颇有微词。因为冯至不仅是个粗人，还是个残疾人。总镖头很担心女儿和残疾人成婚生出的后代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他总是管得若若很严，不时盯着她，让她顺着自己安排的路子长大，最后如愿嫁入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但冯至对方寒的想法并不关心，他也没将方若若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内心另有其人。那是一个在街上卖豆腐的姑娘。他有一天经过集市，看到一处豆腐摊档人群汹涌，他也好奇上前一看，就看到一对妇女在卖豆腐。一老一少，老妇人主卖，年轻女子在打下手。姑娘的动作娴熟，姿势优雅。冯至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女人独有的韵味，让他心醉神迷。那天，平时不做饭的他都买了好几块豆腐。

从此以后冯至经常光顾豆腐档，有时还借机请教豆腐的各种做法。麻婆豆腐啦，红烧豆腐啦，小葱拌豆腐啦。渐渐地他和她们熟悉了起来，知道了这对妇女是母女。

此时的冯至已经搬出去租房子住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他一个月有二十天都是吃豆腐。那些豆腐用精挑细选的黄豆研磨而来，吃多了之后，本来皮肤粗糙黝黑的冯至差点变成了小白脸。

四

方总镖头交给冯至一项任务，走一趟镖。冯至带领弟兄们浩浩荡荡出发了。

花园里，方若若眉头微蹙，她知道冯至又要十天半月不能回来了，她不能找他玩耍了。她只好找她的爹爹。

她看到了她的爹爹在摆弄着一些鸽子。方若若好奇问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养了鸽子呀。

方寒过于专心以至于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儿吓了一跳，他轻咳一声，平复心情，回道：是这样的，这些鸽子有很大的用处，可以做鸽子汤，还可以烤乳鸽，平时还可以让它来送信。

方若若听到可以送信两眼放光，马上问道，爹爹你可以给一只鸽子我吗？

你要来干嘛。

我写封信让鸽子带去给冯至，我想他了。

总镖头立马眉头紧皱，坚决反对，说冯至很快就会回来的。

果然，七天之后，冯至就回来了，比平常用时少了一半，效率惊人。不过他是被兄弟们抬回来的。冯至从小到大还没试过被人抬着走，不需要劳烦自己的双脚，这种新鲜的体验让他不得不认真细致地感受一番。

大厅里人群密集，大家围着地上担架上的冯至，神色黯然。特别是方若若，当她看到冯至两只大腿鲜血淋漓，失声哭泣：冯大哥你怎么了？你的腿哪里去了？

原来冯至双腿断了，膝盖以下全没了。方总镖头一脸严肃，追问手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其中一名手下回答，他们走镖的途中遇到了埋伏。那伙贼人挖了许多陷阱，副总镖头为了救李镖师，失足掉进了陷阱。陷阱里都是锋利的刀片……手下说到此处，也哽咽了。

你们立马快请大夫去。方总镖头喊道。

五

一个月后，冯至双腿伤口愈合，他已经基本可以坐上木轮椅了。

不过他多数时候还是躺在床上。这时，方若若带来饭菜，亲手喂冯至。

饭后，方总镖头也来看望冯至。

方总镖头看到冯至气色还不错，和方若若有说有笑的。

方总镖头说，若若，我有事和冯至说一下，你先出去吧。

若若有点疑惑却不敢违背，慢慢走出房间。

总镖头酝酿了一下，说道：小冯啊，你好好养伤，你这腿是为了镖局而失去的，镖局一定会养你一辈子。

接着他的语气又一转，叹了口气道：不过，若若年纪还小，她不太懂事。有些事情，希望你明白。

冯至一听就知道方寒的意思是让他离开方若若。他马上回道：方总镖头，不用你说，我会知道怎么做。等我伤势恢复，我会走人。

谢谢你，小冯。

冯至却冷笑一声，又说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的做法太令人不齿了。

此话怎讲？方寒内心忽然有一丝慌张，问道。

有些事情不用我明说吧，我也不是傻子。我是怎么受伤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冯至的声音冷冰冰的。

此时在窗外偷听的方若若面露古怪之色，大气不敢出。心里想到，难道冯大哥的受伤另有隐情？

只听冯至又说道：当时在半路上我看到一只鸽子，这只鸽子屁股上有一根蓝色的羽毛，这只鸽子我前几天在花园里又看到了。据若若说，这是你养的鸽子呢。

方寒眼看被戳穿了，也不藏着了，就明说了：是的，我的目的你也知道。因为你和若若不是同类人，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你不能怪我啊。

我不会怪你，但我也要报失去双腿之仇。不过我也不希望若若失去父亲，所以我就废掉你的武功吧。说完，不等方寒有所反应，冯至就一指伸出，直至方寒胸前的膻中穴。指尖内力一吐，方寒立马全身如坠冰窟，精气全失，像一堆烂泥瘫在地上。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方寒艰难喊出几个字。

门外的若若听到异变突起，连忙破门而入，看到她心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在打架，她完全不知所措。

她看到父亲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赶紧扶起他，又看了看冯至，冯至坐在床沿，面无表情。若若弱弱地哭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只听冯至说，你应该都听到了，你父亲设计害我，而我现在也报复了他，现在我们扯平了。你听你父亲的话吧，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要走了，再见。

说完，冯至就爬上轮椅，一个人推着轮椅出到房门口，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却不料门槛太高，冯至推着轮椅不小心摔了一跤，以脸着地。方若若赶紧跑过去扶起他，帮他重新坐上轮椅。

方若若红着眼眶问道：冯大哥，你可以别走吗？可冯至什么也没有说，推着轮椅继续往大门方向而去。方若若目送冯至离去的身影，只有无声地哭泣。

冯至来到大门处。不料大门的门槛更高，在这里又摔了一跤。看门的大叔扶起他之后，他才终于可以顺利地推着轮椅回去他的出租屋了。

六

冯至算是和镖局断了，他还薄有积蓄，请了一个阿姨，照料他的起居生活，让他有口饭吃。

不过半年过后，钱越来越少了，他只好辞退了阿姨，自己动手做饭。

他要自己推着轮椅上街买菜，有时也让人送菜上门。就是要额外收取运送费，令他有点心疼。

买来的菜，用清水煮熟，将就着吃了。但是没过几天，他就没柴火了，又得上街买柴火。

幸好他家里有一口井，他还可以自己打水。不用交水费，省了一笔开销。

但后来对自己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他就只好上街买吃的了。今天吃个云吞，明天吃了鸡蛋灌饼，后天吃个包子，大后天吃豆浆油条。他不敢上馆子，一个原因是花费太贵，另一个是担心那里门槛太高，进去容易摔倒，因此作罢。

由于总是吃街上的垃圾食品，最终他害上了营养不良症，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蜡黄。黄是因为是营养跟不上，蜡是因为他很久没洗澡了。不过头发没营养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虱子是懒得光顾了。

冯至有时一个人在家里恍惚，看着光线穿透窗户，慢慢向前移动，爬上墙，最后消失在房梁，预示着天已经黑了。冯至舍不得点蜡烛，早早就上床睡了。但是他睡不着，感觉自己如今混吃等死不是个办法。而且更重要的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些日子好像没什么意思，昨天和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是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菜市，远远地看了豆腐姑娘一眼。但不敢去得太近，怕对方知道。

他觉得她撩起发丝的动作很迷人。

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时间有意义了。

看了一会，也心满意足了，转身回去，慢慢推着轮椅。轮椅右边的轮子有点坏了，得找工匠师傅修一下才行。

有时冯至会看看自己的四肢，三短一长。其实想想，可以把剩下的一只手也砍掉，这样四肢就能达到平衡状态了，可以像狗一样走路。动作迅捷，不需要再坐轮椅了。但是这个样子就不太好去找豆腐姑娘了，因为总不能上演一出“人狗情未了吧”？

其实自从失去双腿之后，他就不敢再去找豆腐姑娘了，连豆腐都不敢买，最多只远远地看一眼。因为他觉得自己是重度残疾人，虽然姑娘也是残疾人——她双目失明。他不想耽误姑娘。

关于姑娘看不见东西，冯至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是他在双腿还健全时，有一次他实在想得豆腐姑娘不可开交，也是跑去远远地看她卖豆腐。她的动作娴熟，笑容可人。冯至都看呆了，等她们收了摊档冯至还不愿意撤退，偷偷尾随她们回家。他看到豆腐姑娘的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步伐不是很流畅，而且还要动用到拐杖，这时他才知道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后来他私下问姑娘母亲，才知道姑娘是天生失明，找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

七

一天，一位行脚的郎中走到豆腐摊档前，对姑娘说，他有办法医治她的眼睛。

豆腐姑娘的母亲喜出望外，忙问郎中怎么医治，要多少钱，会不会很贵？还说她从小带女儿看了无数的大夫医生郎中，东西南北都去了不少地方，没人能治好。

豆腐姑娘淡淡的表情，没有惊讶。

郎中说，你们大可不妨一试，医不好不用钱。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哦。母亲说道，那怎么治呢？

郎中说，请随我来。

母亲立马收了摊档，母女二人跟着去了。他们走到一处宅子，进了里面。在厅上，郎中先把了脉，又瞧了瞧姑娘的眼睛，点起一根蜡烛，向姑娘眼前晃了晃，问道，你能感受到一点光吗？

姑娘说，没有感到光，光是什么东西？

那你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你这种情况，需要给你做一个小手术。等下你跟我到一个房间里。

说完，就带起药箱领着姑娘走进一个小厢房，母亲被挡在门外。

她有点忐忑，不知郎中会怎么做，她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郎中给姑娘吃了麻药，姑娘躺在一张床上睡过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郎中出来了。母亲问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郎中说，手术很顺利，不过要三天之后，才能给她拆开纱布。

这几天你就让她在家休息吧，豆腐暂时不用她帮手卖了。

母亲千恩万谢，回去了。回去之前，说要给手术费。郎中拒绝了，说还没验收呢，等三天之后再说吧。

等两人回去之后，郎中又回到房间，床那里有一道帘子。掀开帘子，原来里面还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冯至。

郎中说，冯至啊，她们已经走了。

谢谢苗神医。冯至慢慢坐起来说道。他的脸色有点憔悴，他的眼睛竟然也缠着纱布。

原来这位苗神医是冯至早年做一流杀手时，所认识的江湖中最厉害的神医苗青子。

冯至托人去请来苗神医。他问询豆腐的姑娘的眼睛能不能医治。苗神医评估了以后，他说可以医治，但需要一双活人的眼睛替换。

冯至心想，自己已成重度残疾人，再苟活下去也意义不大，不如将自己的眼睛奉献出来，既感动自己，又有益他人。反正对于豆腐姑娘，他觉得自己已配不上她，他只想尽自己所能为她做点小事。

做完这点小事，他就打算悄悄消失于人间。

八

三天之后，豆腐姑娘果然恢复了光明。她们娘俩跑到苗神医那里想答谢和交医药费，还想送几车豆腐给他。没想到那里却人去楼空了。

她们后来找了半天，又向旁边邻居打听，才知道一切是冯至搞得鬼。

她们找到冯至，看到冯至已经双目失明，实在凄惨。因为无人给他做饭，他又因看不见而无法自己做饭，只好躺在床上静待最后的时光到临。

吓得豆腐姑娘赶紧给冯至弄点好吃的，清炖小白粥，再配上酸豆角。冯至闻道味儿，顿时饥肠滚滚，忍不住流口水。只好挣扎着起床，半张着嘴，伸着手，想要喝粥。

一口暖暖的粥入口，他想死的心顿时就消失了。

但在他吃饱之后，豆腐姑娘给他说了如下一番话，又让他心中一凉。

豆腐姑娘说，她很感谢冯至给了她一双眼睛，让她重获光明。照理她应该以身相许的，但她确实没有对冯至产生爱慕之情，只有感激之情。她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冯至。不过，为了报答冯至的恩情，她承诺会照顾冯至一辈子。

冯至客气地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尊崇自己的内心，并不是要报答什么。我现在明白了你感情，我们就此别过。我也不用你照顾什么，因为我自己就能照顾自己。因为我是武林中人，我的武功很高强的。

九

冯至拒绝了她的照顾，继续一个人呆在昏天黑天的房间里。因为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刚开始失明那几天，他也不幸地饿了几天。因为他没办法自己煮吃的，也找不出门口。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在米缸里藏了几块饼干。

他爬去厨房，因为坐轮椅没有方向感，用手触摸地板才大致知道方位，搞了半天，终于摸到米缸。找出干粮，吃了几口。嗓子又干得冒烟。又爬出院子，找到水井，喝了一肚子凉水。可能太凉了，很快就拉肚子了。冯至心想四处无人，于是就地解决了。

在生活的打击下，冯至又产生了那个一眠不起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想要再出一次门，体验一把瞎子逛街的感觉。

于是他带好所剩无几的银子，一条木棍，坐上轮椅，整装待发。

他用木棍一点一点地敲打着前方的地面，碰到障碍物就转个方向，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出到门口。没想到他不大的房子竟也有一种“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感觉。

出到门口，空气立马变得清新许多，也传来嘈杂的人声、车马声、鸡鸣狗吠声，声声入耳。又闻到各种气味，有茶香、花香，食物的香气，还有各种人的体味。

冯至忽然发现，原来瞎子的世界也并不是单调的，除了没有感到色彩之外，其他的应有尽有，而且其他各种感官的感受力竟然也大大加强了。

他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他顺着食物的香味路径寻去了。

十

谁能想到，半个月之后，冯至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成为了一名衙门的办案助手。开始有了工资收入。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冯至上街，想要最后体验一次瞎子逛街的感觉。他打算先填饱肚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卖食物的摊档。

他找摊档是凭着气味寻找的。那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子灵敏了许多，平时闻不到的气味现在都闻到了。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他在集市中碰到人群，这些人竟然都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原来不只是眼睛可以分辨人，用鼻子也能分辨人。路人甲散发出一点类似桂花的香味，路人乙散发出一点鞋拔子的臭味，路人丙散发出一点泉水的味道，路人丁散发出一点白云的味道。每个人竟然都有其独特的气味归属。

后来他碰巧遇到一伙捕快在捉拿嫌疑犯，这个嫌疑犯是卖猪肉的屠夫。捕快当众把屠夫捉拿归案，因为他涉嫌强奸妇女。被妇女告了。

但是屠夫说，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他和三五好友在打麻将。

然而捕快拿出一件妇女的贴身衣物，上面有残留的干化了的液体。

但是屠夫拒不认可，同时还操起杀猪刀，想要抗拒执法。

结果当然是捕快技高一筹，屠夫被五花大绑，押回衙门受审。

围观人群也随着捕快们往衙门而去。冯至好奇心起，也随之而去。因为他有一个奇怪的发现，他闻到屠夫身上的味道，是一种野草的味道。而那件衣物上残留液体的味道，是一种树木的味道，两者相距甚远。所以他想去衙门听一听官差是怎么判案的。

十一

当衙门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冯至才姗姗来迟。因为他是个残疾人，走路真的不方便。

好在他学会了闻气味大法，可以寻着人流的气味前进。

冯至并没能挤进去衙门门口，不过他坐在外围也听得比较清晰。这得益于他耳朵灵敏，颇有一种歌舞楼外听曲的感觉。

他听到官老爷要女妇女指认现场的三个嫌疑人，到底哪个是真正的罪犯。一个是屠夫，一个是小偷，还有一个是书生。

其实女孩和这三个人都有过接触。但是女孩说她那天晚上太晚，她被下了药，后背被敲了一棍就不省人事了，实在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而这三个人都声称事发当时有不在场证明。

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但这时冯至却挤了进来。本来人们是不愿意让路的，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但冯至往里爬的时候，大家低头看见这个奇形怪状的人，四肢残缺了三肢，才纷纷避开，冯至得以进来。

冯至大声说他知道谁是罪犯。官老爷一听，决定让冯至先说两句。冯至马上指出，书生是罪人，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衣物的液体味道一样，都是树木的味道。

众人都疑惑不解，以为冯至在扰乱公堂。随后，冯至举例证明了他是正确的。他随地取来三颗石子，让一名捕快在他背后对其中一个石子抚摸几下，然后摆上桌子。

冯至随即就说出捕快刚才摸的是哪一块石头。

众人纷纷惊奇不已。

冯至解释道，这块石头他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是他闻到了石头上残留了一点点捕快汗液的味道。

官老爷相信冯至确实有凭着闻味识罪犯的本领。

果然，后来书生在严刑逼问之下，终于承认了他的犯罪事实。

十二

真相大白之后，冯至本想悄悄离去，深藏功与名的。但没想到，官老爷让捕快把冯至架上了大堂。

官老爷说，要聘请冯至成为编外的办案顾问，每月可以发放薪水。

冯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从此以后，他算是走入了仕途生涯，别了武林江湖。

话说冯至的作用和警犬有些重叠，害得衙门里的警犬纷纷失业，从一只业务犬变成了宠物狗，价值降低一大半。那些养狗卖狗的机构都对冯至腹诽不已。

不过官府有了冯至这样的断案高手，破案效率越来越高，业绩越来越好，在省里的评优评先中，这个禹城的地方衙门还获得了先进集体。官老爷眼看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每天晚上睡觉做梦都要笑醒，心想自己的决定真是英明之至。

十三

从此冯至也开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有工作，还有劳动所得。

渐渐地他也有钱换一两套衣服，甚至还去澡堂洗了一两次澡。

有关他去澡堂洗澡的过程是这样的。服务员将他抬进去，还为他更衣。当他光溜溜的身子出现时，总能引起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他们想看看肢体残疾是怎样的形状，断口处是否有疤痕。幸好冯至不是疤痕体质，他的手臂和大腿的断口处光滑如少女肌肤，让众人看得流口水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把。

冯至泡在池子里的时候，就有点尴尬了，因为这里是大人的池子，但是他的残腿太过短小，一下去水就没过头了，差点喝上大家的洗澡水。他只好匆匆上岸，不能尽兴。

不过他洗过澡之后，终于也变成了人样。

至少同事和他说话时，不用戴着蒙脸的纱布。因为他之前老不洗澡，体味都异于常人。

他和同事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时不时互相请客下馆子。冯至由于是单身汉，没有家庭负担，而且他又不喜欢自己做饭。所以他请客的次数比同事加起来还多。以至于酒馆里的小二都熟识他了，对他爱戴有加。因为谁会嫌弃摇钱树呢。即使他是一颗摇钱小树，只有两三树枝三四片叶子的那种。

十四

这天，冯至像往常一样坐在酒馆里，他靠窗而坐，小二给他打酒上来，是他爱喝的烧酒。

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同事。他们点了一碟花生，一盘熟牛肉，还有有一只烤鸡。

他们正想大快朵颐之时，忽然听到冯至剧烈地咳嗽。他用他唯一的手掐着自己的喉咙，脸被胀得通红。

同事们惊慌失色，以为冯至吃东西被卡住喉咙，影响了呼吸。正想从背后把他环抱起来，给他施加急救大法。

冯至艰难地蹦出几个字：酒里……有……毒。

两人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所措。

连忙背冯至去找大夫。

后来，经过大夫医治，冯至变成了哑巴。

原来那是一种毒嗓子的毒药。

十五

冯至原来的情况是肢体残疾和双目失明，现如今又增加了一项，哑巴。

为此他的工作也丢了，因为他不能正常表达。虽然官府上下也同情冯至，不过他确实不再适合这个岗位了，只好辞退了他。

但是官府也帮他找到了下毒的凶手。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养狗的机构，因为冯至让他们少了很多生意。但后来经过查实并不是。大家又把怀疑对象转为镖局的方总镖头，毕竟他们之前有过过节。但是方寒也找出证据证明不是他。最终，还是冯至提供了线索，他在一个同事的后背用手指写道：酒杯有鸭毛的味道。

然后他们把小二找来，让小二提供当天所有进出酒馆的之人，逐个逐个排查。

几百号人站在院子里，冯至坐在轮椅上，一个一个嗅他们的气味。

果然，他闻到了同样有鸭毛味道的人。冯至指了出来。大家一看，这不是平时游手好闲的地痞张三吗？

十六

张三迫不得已承认了犯罪事实。

当官老爷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给出的理由令人愤慨。

他说，他见冯至又是断手又是断腿的，而且还眼瞎，所以就想恶作剧，干脆把他的嗓子也弄哑了，他觉得这样会很有意思。

他说他已经做得隐秘了，趁小二不注意，在酒水里下了药。他以为冯至即使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出来。却没想到他还有一招，后背写字。

他失败得心服口服。

张三获得了应有的惩罚。但冯至的嗓子却没有救了，变成了更加残疾之人，如果能评级，他也许够得上特级了吧。

冯至又趟在他的床上，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命途多舛，似乎老天爷总要跟自己过不去，总是给自己增加难度。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让个正常人一样平凡地度过一辈子呢？

虽然自己不是很怕痛，但是也不带这样玩我呀。冯至心态崩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静静等死。当然也只能“静”等了，因为他说不出话来。

十七

有人来看冯至，他拒之门外。

他又怕有人破门而入。他就半夜爬出去，躲在了一处废弃的房屋里。

房子里发霉的味道，灰尘的味道，蟑螂和老鼠的味道，他全都忽略掉。他只想无人打扰，好让他一个人离世而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冯至越来越虚弱了，他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但他有时想到，自己这个办法似乎有点笨啊，别人都是投井投河，上吊跳悬崖，效率高见效快。又或者像那些高僧直接坐化，或者像百岁老人，晒着太阳就安详离去，实在令人羡慕。自己身为武林高手，会龟息大法，估计饿个二十几天不在话下。为什么自己要选这个方式呢，其实是内心的潜意识并不想死啊。原来自己的心中还留有一点点希望呢，现在只是要发泄一下而已。想到这里，他的肚子咕咕作响，实在是太饿了。

冯至为此心念一动，一道阳光射进来了。

十八

三天以后，冯至来到了城门外，他爬上了一辆马车，并对车夫说：前往洛城。

车夫见冯至模样奇怪，他听到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冯至的嘴唇在动。以为是鬼呢，吓得他弃车而逃。

冯至无奈，只好再找另一辆马车。这回冯至直接高举着一大锭银子，说，我要去洛城。幸好这位马车夫见多识广，不以为怪，只要有银子，能使鬼推磨。随即扬起马鞭，驱马前行。

至于冯至为什么又会说话，原来是他饿了太多天以至于饥肠滚滚，肠子在肚子里鸣叫不已，他突发灵感，利用肚子的咕咕叫学会了另一门语言：腹语。

车夫在路上和冯至聊天，问起冯至为何要去洛城？

冯至用腹语回他，自己现在又老又残，也是个无用之人了，又想换个环境再活一下，听说西边的洛城乃是丐帮总部的所在地，所以想去那里应聘，努力争取成为一名职业乞丐，发挥余热。

车夫点点头，为冯至的敬业精神佩服不已。

此时正当下午时分，马车迎着夕阳奔驰而去，扬起一阵阵烟尘。只要它行驶得足够快，太阳就会永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