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李贺的这些诗,是我们从小背熟了的。读了这么多年的李贺,一直觉得他的文字美得像罂粟,而诗鬼李贺的天才和他诗中神秘的时间观念,我却是最近才意识到的。
时间是人类诗歌中永恒的话题。屈原在《离骚》中感伤:“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古诗十九首》中也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喟叹。而衰朽多病之人对于时间更是异常敏感,这一点在李贺的诗中有着特别鲜明的展现。
抑郁多病,英年早逝的李贺对短暂的生命和无限的时间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既同许多传统诗人一样感叹着时间的飞逝,生命的短暂,又以一种超越的眼光俯瞰着流逝的时间,甚至在自己的诗中操纵时间的节律,改变光阴的流转。
一、 时间的浩渺和个人生命的短促
首先,不可否认的是,李贺的诗歌中有着大多数人对于时间的普遍感受,即生命的短暂和时间的永恒。
李贺生活在战乱频繁的中唐时期,仕途多艰、病魔缠身等诸多因素聚集于一身,这使得他在体验生命的苦涩、生存的危机、时间的紧迫等方面特别强烈,使得他对不断逝去的光阴格外敏感。也因此,时间观念在他的诗歌中首先表现为时间流逝的紧促和不可把握。《相劝酒》中一句看似无意的“羲和骋六辔,昼夕不曾闲”便道尽了时光匆匆的无可奈何,《将进酒》中:“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亦不乏及时行乐的思想。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评价:
“细玩昌谷集,含诧僚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枪低徊,长言咏叹。”
《官街鼓》中写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日常的街鼓声在李贺的耳中变成了催命的鼓点,催着日升月落,催醒无数的时光,也催得人老。《三月过行宫》中的:“ 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也包含着李贺对自己青春的哀叹。而《苦昼短》一诗则更是字字啼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些诗句,将李贺对生命短暂且不可把握的悲伤之感展现的淋漓尽致。
李贺在诗中常有“今日……,明朝……”的句子,如:“今日葛蒲花,明朝枫树老”、“今日模花落,明朝桐树秋”,一朝一夕之间,时间便飞速流逝,今日的春花春树到明朝已是枯枝败叶,连天衰草。从这草木的瞬间凋零中,能读出李贺对于人生易老的喟叹和面对时间飞逝的紧张感,此刻的青春年少敌不过时间带来的衰亡和苍老。
李贺被称为“诗鬼”,他的诗中描绘了无数的神仙与鬼魅。“对时间和生命较敏感者,往往沉洒于神话世界,以之作为观照冥想的对象。” 李贺的诗中常常描绘神仙世界,也正是李贺对对时间思考的展现。正如许多流传的神话故事一样,李贺诗中神仙世界与凡间的时间流逝的速度也是不一致的,“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梦天》),仙界的悠闲自在,时间节奏的舒缓漫长,而人世间则千年匆匆而过,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寻常百姓都会化作一抔黄土,可以看出李贺在面临永恒的时间时的无力和焦灼。
二、 对死亡的恐惧和赞美
李贺一生疾病缠身,终年仅二十七岁,而他的心绪又极为敏锐,比常人更能深刻的感受到生命的短促,所以对于死亡的思考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思想的一个重要主题。“死”、“坟”、“鬼”等与死亡相关的字也成了他的诗中特别常见的意象。而对于死亡的书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贺对于时间的独特认知。
“李贺因体弱多病,对死亡和人生短促极为忧虑,使之刻骨铭心,构成其始终排解不开的生命情结,因此他对生命的体验的深度也非一般人所能相比。” 但值得注意的是,李贺诗中的死亡和鬼魅,虽然不可避免的有着诡异和恐怖的一面,但更有着一般诗人笔下的死亡所不具备的美感甚至诱惑。从李贺的诗中,我们既能看到他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命的追求和执着,也能看到他对于死亡的超脱的认识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欣赏以及赞美。李贺虽然写下了大量的有关神鬼的诗篇,但他清醒地知道,无论他如何美化鬼域和仙界,都不可阻止个体生命的消亡。“唯有死亡,唯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一一这是李贺的信念”。
人们常悲叹时光易老,是因为将死亡看做个体生命的终结,也是因为对位置的死亡的极端恐惧。而李贺诗中所展现的时间观,却深刻地受到佛教、道教思想的影响,并不将个体生命的暂时死亡视为全部生命意义的终结。“诗人站在宇宙万物流转的高度俯瞰现实与人生,其实质在于极力夸大运动与变化的绝对性,” 李贺的笔下,死亡有着凄怨阴森的一面,但死后的生命仍在延续,鬼怪成了另一种充满情感和美感的存在。
在他笔下的幽冥世界中,常人心目中噬人的鬼魅,却变成了有至情至诚的美的精灵。《秋来》中写道:“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人的精魂和神思不因肉身的死亡而荡然无存,那些怀才不遇的鬼魂,在愤愤不平地唱着鲍照的诗歌,诉说着自己怨恨与愤怒。冥界之中,也有同人间一样的贤愚不分,是非颠倒,怨恨丛生。虽然人间知己难求,而鬼魂却可相知相慰,凄冷的意境中反见温情。
同样的,《苏小小墓》中的苏小小的鬼魂,也全然不是人们一般印象中的阴森可惧之态,可爱可怜,可悲可叹。李贺用鬼来写人,并不将其全然看做冷酷无感的存在,虽为异类,情亦犹人。又如《感讽五首》(其三)中的:“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时间的流逝、死亡的恐惧虽然仍旧萦绕于心头,但鬼魂“迎新人”的略带亲切的联想却让这死亡显得不那么恐怖。
李贺将死亡从一味的恐怖中剥离出来,而与美感相系,虽仍是凄凉诡橘,但也充满了美丽温情,甚至充满了现实世界中难以见到的冷艳的美感。如《南山田中行》:“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一句,虽是以坟墓做背景,但“石泉声细,磷火光微,垄上行吟,情思清绝” ,充满难得的情趣。
对于李贺而言,死亡是充满美感和哲学意味的,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种内心驱动力。死亡不是个体生命,个人时间的终结,而是投入一种与人世迥异的,更为永恒的存在。李贺的时间在人死后继续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