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成蹊下意识地拿下帽子,说实话他是不懂寺庙或者说佛家礼仪的。他觉得他离宗教最近的时候,怕也只能是上周看完的《刀锋》和刚刚翻开的《悉达多》了,事实上他既不懂毛姆也想不通赫尔曼·黑塞。但是他喜欢他们谈论起宗教和神秘主义时那种玄妙的口吻,烘托出的自我了解和救赎的味道。那种不受现代气息萦绕的纯然的神秘,那种由于自我和存在而产生的关于人类最本质问题的困惑。他不信宗教,所以现实中谈起宗教总让他无所适从,然而他却不排斥看到毛姆关于基督教和印度教、佛教的描写,书里那些对宗教的感受,让他心驰神往而有些飘飘然,像是擦净了心上那层厚厚的尘土,突然看得到自我,触得到真实,甚至可以达到自我和解的最终目的。蒋成蹊看过一本叫做《夜航西飞》的书,他一直相信自我和解的感觉应该和开飞机略过夜晚的非洲一样好,飞机穿破云层,静静地飞在明亮的月光下,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你和星空,那种空旷的自由和心灵的宁静,像极了永恒。
佛教,而不是作家翻译出来的佛教,蒋成蹊是没有勇气去体会的。他既不想去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不想初一十五去寺庙祭拜,更不想去听经论道。所以,对于踏进这间寺庙到底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他并不清楚。他既担心佛祖看到他的满心疑惑质疑他不够虔诚,又担心佛祖看不到他的诚挚心意不能达成所求。他想了想,转头看到满头白发夹杂着些许黑发的父亲,想,或许父亲那满含疲倦的心灵深处,只专注着想着我们要做的事情。希望佛祖看到父亲的虔诚和专注会忽略了自己的百转千回的心思。然后,佛祖请就达成我母亲的愿望就好,蒋成蹊想,这怕是我这一生最纯粹而不含困惑的企望了。
梅雨季的上海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了,蒋成蹊想,其实疲倦地何止父亲一人,就连自己,早觉得自己麻木的忘记了疼痛,也还是会偶尔觉得苦涩从嘴角溢开传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像是在吃一颗十八层的莲子,以为早已习惯了苦涩,却被一层苦过一层的莲子苦的不能下咽。可是生活总是逼你咽下去,告诉你,这其实还不是最苦的,直到你离开的那一天,你可能才能知道,最苦的那颗到底是什么滋味。蒋成蹊想,母亲当时有没有体会到最苦的那颗莲子,还是到了最后关头,既然死神的镰刀都已挥起,再也没有未来在等待,她可以一口吐出命中所有的苦厄,轻松地离开。蒋成蹊想的出神,等回过神来,父亲已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蒋成蹊忍不住想,自从母亲走后,父亲佝偻的肩怕是再也不能挺直了吧。如果佛祖能渡时间一切苦厄,如果上帝、耶稣、圣母能拯救他的信徒,或者当时自己应该试试。现在自己只能信印度教了,相信宇宙是周而复始的循环,相信灵魂转世,终有相互再见的机会。只是将这些有限的灵魂无限的循环,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蒋成蹊想,我终就不能相信任何一种宗教的。父亲终于走近,拍了拍蒋成蹊的肩膀,蒋成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插的香,又想吃掉了一颗莲子,苦涩从嘴里去了心里,转身和父亲一同走出寺庙。戴上帽子,走了。
上海的大雨冲走了一地灰烬,过几日,生活像转回了原样,除了略有发黄的地面,谁也不记得那些被颂念过的经文,和逝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