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世态炎凉要露骨刻薄得多。
几十口人的大家庭,表面看起来尊卑有序,实则随时随地在互相倾轧。
当家的爷爷一转身,伶牙俐齿的大伯就把该发给二叔的月钱扣了一半,理由是二叔带着长工锄地的时候“磨洋工”。老实的二叔甚至不知道分辨一下,大伯分给他的地是最荒的一块,草高的盖过庄稼,苗附近的草只能用手拔。
在厨下做饭的二婶趁奶奶不在,给太奶奶的饭里撒上几粒半透明的砂子。太奶奶年纪大了说话含混不清,咬到砂子愤怒地大吵大叫,爷爷赶来骂了奶奶一顿,奶奶委屈又不敢反驳,只好等爷爷离开借帮太奶奶穿衣服对她不轻不重地推搡几下。从眼角瞥到旁边二婶偷笑若有所悟,于是若无其事地把太奶奶那碗饭递过去:“老二家的,捡捡奶奶的福根。”
三姐要出嫁,嫁给家里的长工,这是爷爷的主张,没人敢当面说什么。做旗袍、打首饰嫁妆上显不出与二姐有啥不同,差的是心气儿。新姑爷一表人才、也聪明能干,就是家底太薄,只有一间草房和一个瞎眼的娘。这样的亲戚不敢多亲热要防着他们借贷。三姐向来心高气傲,别的嫂子都挤眉弄眼看笑话,只有三嫂说:“人能干,还愁没东西?”嘴里说着把两块衣料塞进三姐包袱,知道道理虽是这样,白手起家攒下家底并不是容易的事。
从前的情谊也很长远。
爷爷年纪大了把家事交给大伯,自己带着几个孙子读书。大伯家的两个儿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爷爷总装出认真的样子;三叔的儿子人小胆也小,乖乖地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只有二叔的儿子一味的淘气不肯读书。看看哥哥弟弟都考到镇里的学校,爷爷和大伯、二叔三叔一起找二叔的儿子谈话,决定他是继续读书还是下地干活。“读完书还不是下地干活?”“有学问可以当县长不用下地干活。”“不干活哪儿有饭吃?”“不做庄稼活也一样有饭吃。”“我就喜欢下地干活。”“那你以后不要埋怨家里没让你读书。”“不埋怨。”
三叔精明不如大伯,论力气不如二叔,偏又心眼小。周围的邻居偶尔来借农具用用,他总不痛快,什么时候送回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没有伤损才能放心。偏偏又娶了为人大气的三婶。三姐成家后过年拿不出给侄子们的压岁钱托病不回娘家,三婶装了干粮猪肉等年货送过去。三叔知道心疼的不得了:“穷窟窿多少也填不满。”三婶也不示弱:“你说这话,看你妹妹富了你拿啥脸见她!”后来三叔病故,大伯怕三婶孤儿寡母连累他们,赶紧张罗分家,大冬天连一垛柴草都要从中间分开。三婶把儿子送到学校住宿,自己去城里人家帮佣。儿子放假去爷爷大爷那边露个脸,然后逍遥自在地住在三姐家。转眼上了大学,学校在海边,放假回来跟三姐说海水是咸的,三姐不信,让他带点回来尝尝。暑假的时候侄子真的用瓶子装了一瓶回来,可惜天气太热,拿回来水都臭了,三姐没有尝到。
“那时候也是没想到,要是冬天带回来姑姑不就尝到了?”侄子八十岁时还在为这件事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