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北方家乡。
母亲自然很高兴,张罗着给我们换上她早在集市上买好的冬衣冬鞋,又忙着铺床叠被,好一阵子才打点停当。院子外面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一些,但也足够孩子们玩耍的;于是,在南方长大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滚撒欢,不肯回家来,刚刚换的棉靴很快脏头脏脑了,好在母亲并不在意,只说好我几年没有在家过年了,今年一定要多包饺子的。
三十上午,吃罢早饭,我们便搬出案板,擀面杖来,准备包饺子——本地风俗,三十和初一都要下饺子。母亲擀皮,我包,一边说些人情往来的家常话;这时,堂屋的纱窗门开了,一个人闪了进来。
“铁锤来啦?”母亲惊喜地说。
按照辈分,铁锤是我的堂叔,虽然他比我还小了几岁。他还在小学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母亲还年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且娘家不是我们本县人;大家都说,往后日子太难了,这母亲又年轻,肯定是要离开的。然而她留下来了,并且一个人劳苦着把孩子供到大学。待铁锤在城市里结了婚,安了家,她又继续帮忙带孩子,做家务,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据说,这个勤劳的母亲,居然在城市里面找了个旮旯大的一块地,种些庄稼菜蔬,吃不完的时候,还能带回老家一些收成。
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因为心脏问题,在自己的卧室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甚至都没有给他辛苦拉扯大的孩子一个送去医院抢救的机会。消息传回我们这个村庄的时候,人们都震惊,并且痛惜——苦尽甘来的时候突然撒手人寰,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因此,当我看到铁锤的时候,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他失去父母后的第一个新年。没有了母亲,他今年还会在家过年吗?我想起了来时经过他家门口时候那紧闭的大门,以及孩子天真的问话:“为什么这个家门口的雪那么白,一个脚印也没有?” 母亲显然也想知道,忙不迭地问着是否孩子都来了,要不要在家过年。“他们都没有回来,就我自己回来看看,烧纸,直接就开车回城,”铁锤说。
“晌午在我家吃饺子,”母亲诚心地挽留着。
铁锤不肯,说家家事情都多得很,他早晨已经在另一个本家那里吃了饭,很不饿,现在还要再去各家转转,看看老人,当天就得回去。
铁锤告辞后,我们沉默了一会。
母亲说,没了娘,家就没了啊,连个热锅热灶都没有了!
我听了不仅替铁锤悲从中来。在他推开我家堂屋门看到我们包饺子的一刹那,他也许比谁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母亲的离去,已经彻底变成了回不来的故乡了。回家,已经失去了它最本质的动机和意义,因为,母亲不在了,再没人打开门,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碗,迎接他回来过年了!
三十的下午,当鞭炮声开始零零星星起来时,我又经过了铁锤的家门口。依然是紧闭的斑驳的木门,和门口无人打扫的积雪,上面依然没有一个人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