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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说||囚徒之笼
自从公示了他被认定为后备人选的消息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进入了由大众的各种目光精心编织的笼子。他从那些明亮的黯淡的、深邃的悠远的、含蓄的桀骜的、慈祥的冷峻的、亲切的严肃的目光里,读出了二十一世之初的接近白热化又隐于潜规则里的激烈竞争,仿佛嗅出了一种焦糊味儿。
他叫钟楚秋,一九六七年出生,一九八六年参加工作,在体制内工作了十五年后,因工作出色,曾先后两度被上级有关部门认定为后备人才,属于被广泛关注的跨世纪梯队,在各种公开和私下的场合,成为话题中心。
公示发出之后,周围一群人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先前目中无人的李飞收敛了自己的张狂傲慢,满脸微笑和讨好的话语,用前倨后恭这个成语来形容最合适不过。还有办公室的高冷美人王雪纯,那种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让钟楚秋想起了苏轼的一首词中的两三句: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现在遇见钟楚秋的时候,目光里增加了几分妩媚,甚至满目柔情,私底下暗送秋波。少了先前的丝丝冰雪气,说话也开始夹着舌头,嗲嗲的娇滴滴的,弄得一向沉稳的钟楚秋浑身起鸡皮疙瘩。
出门办事的时候,周围一群熟悉钟楚秋的人,目光里也多了一些温度,当然也有自命不凡者,掩饰不住内心的羡慕嫉妒恨,这让他不自觉地压抑自己,显示出一种谦逊和大度。
钟楚秋在机关单位里工作十余年,毕竟有了一些阅历。他知道在尘埃尚未落定之前,一定要沉得住气。先前认定后的一次意外结果,让他总结了教训:夹着尾巴做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少说多干。
可是这一次,钟楚秋仍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装进笼子里供人观瞻的金丝猴,光滑的皮毛与伶俐乖巧的嘴脸,吸引来各种好奇的打量的怀疑的猜忌的目光。
这些目光编织成一个无形的囚笼,让他坐卧不宁,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没过多久,钟楚秋的身形竟然消瘦了不少,身高一米八的他,则更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虽然这棵树,这么多年来,一直长在由这几幢红楼围成的天井里。庭院深深深几许?钟楚秋也说不清道不明。
记得三年前的那次公示不久,由于组织部门的人事大变动,欣赏提拔钟楚秋的邱泽局长异地升迁之后,人刚走茶就凉,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开始有人在背地里煽风点火,说他给某领导当枪手,撰写发言稿和各种总结汇报材料,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呕心沥血,对家人不关心,对上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所以才被选中。
他的岌岌可危的婚姻,名存实亡,最终走向终结。有人在他的生活作风上大作文章,说他攀龙附凤,利用前妻父亲的关系网谋求权力而不得,才跟妻子闹离婚云云。各种传闻,难辨真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官场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尽管查无实据,但因为心照不宣的理由,又没办法当面质对,最终总会给当事人带来负面影响,然后就没有然后。
所以面对第二次被推举,公示之后的钟楚秋,愈来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像一只被无形的手强力送入笼中的猎物,被所有猎手冷静的目光包围。以至于近来晚上做梦,总会梦见被一头雄狮抓起来放入笼子里,虎豹豺狼成群结队,围绕着笼子,眼露残忍的凶光,口里发出一阵阵低吼。
钟楚秋在噩梦中惊出一身汗,睡衣都湿透了。他打开灯,看时间已是凌晨五点半左右,天还没亮,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洗脸,刷牙,看着镜子里日渐憔悴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沮丧,他觉得整个房间像牢笼。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也像一座牢笼,这座牢宠囚禁他已经三十余年,让他的灵魂发出一阵阵痛苦又压抑的呻吟。钟楚秋的心里萌生出的种种念头和欲望,像春天的灌木丛里绽放的不被人知晓的野花。深不可测的牢笼,慢慢开始收缩,挤压他的身体和器官。他甚至觉得眼前昏暗的天地,也像是无边的牢笼。
钟楚秋想起了魏晋时期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想起《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他默诵起了《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然后一直独身的钟楚秋,经历了亲人先后离开的巨大悲痛,慢慢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父母在时,生命尚有来处;如今双亲已经悄然离去,生命便只有归途。钟楚秋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天色,回想起这么些年来,埋头苦干,加班加点,还得抬头看路,察言观色。心力交瘁的钟楚秋,开始怀疑起自己。
想当初,在大学中文系里,意气风发的钟楚秋,也曾是校园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凭借个人的文学才华和交际能力,担任过校刊主编,也是文学社的主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刚进入机关单位,他全力以赴,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急切地渴盼着有伯乐能发现他这匹千里马,施展抱负。
但是谈何容易?!他目睹过多少宦海沉浮:得势时炙手可热,门庭若市;失势时门可罗雀,唯恐避之不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滋味。
钟楚秋经历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和煎熬之后,决定退出!第二天上班,他装出若无事的样子去接水泡茶,走出办公室,趁走廊道里没人,他撕掉了公示栏里那张后备人选名单。
当钟楚秋把自己的辞职报告递交给孟祥伟局长的时候,他甚至连局长茫然的表情也没顾上细看,就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他甚至觉得那间办公室也像铁制的笼子: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人。换了多少任,钟楚秋屈指一算,十五年里也换过五任了,有的异地升迁,有的就地被免,还有全身而退者。
过了几天,钟楚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工作十五年的机关大楼。他就像一只从笼中挣脱出来的小鸟,抖动着隐形的翅膀,渴望着自由飞翔。
钟楚秋的悄然离开,在那间办公室里掀起了波澜,各种传闻不胫而走,连昔日同窗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父母已经不在人间,原来对他满怀期望的亲戚们更是在失望之余,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认为:他有神经病。
钟楚秋不再理会那些投向自己的异样的目光。半个月以后,他揣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坐上南下的火车去了深圳,成为了一名打工人,那一年中国正式加入关贸总协定。
后来的十年里,钟楚秋换过好几家工厂,从最初的中外合资企业到后来的民营企业,从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到中层管理人员。他有了自己的一套七十余平方的蜗居,认识了一位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的打工妹张姗姗,她是湖南湘乡人,八零后,比钟楚秋小十五岁,也是从体制内的文员辞职下海,因志趣相投而喜结良缘。
当然,钟楚秋这一路也并非平坦,他也曾在初来的几年里,挨过饿,受过骗,碰过不少钉子,甚至一度认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座牢笼。
人生天地间,纵然是铁屋子,在有形和无形的牢宠里,也要找一处适合自己的归宿,顽强地活着,偶尔有几声呐喊,即使被汹涌人潮淹没。
钟楚秋进入不惑之年后,再也没有了最初的血气方刚,虽然在骨子里还少不了内心的挣扎和反抗,但是作为一个中年男人,有了家也就有了枷,这也是无法逃避的责任和重担。
偶尔有一天晚上,他看见了少年时代读过的恽代英的一首诗: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诗中涉及典故源自《左传》,钟仪其人,气节可佳,虽为楚囚,却不忘头戴南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楚秋无意间从自己的名字里,发现了天机!
原来如此,缘来如此!囚徒之笼,无处不在。其实鲁迅早就呐喊过,彷徨过,也故事新编过,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我们都是囚徒。这人生的困境,随处都有,却并非人人自知。那些无知者,恰恰感觉到幸福。
一个周末的黄昏,钟楚秋站在阳台的窗边,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街,人潮涌动着欲望,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他顺手拿起刚买回来的一本书:陈行甲的《人生笔记》,会心一笑。
有谁真正懂得,这会心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