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日上三竿的时候,在一间华丽精致欧美风格的大卧室里,初春和煦的阳光透过绣幔透进房里来,洒在雕着百合花的花梨木豪华家具上,泛出一层金黄色,光线射到地毯上则显出迷彩般的光辉,乳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燃着红艳艳的炭火,沙发的雕花茶几上放着一盆圣诞花,它鲜红的顶叶璀璨夺目,丽若云霞。女主人姚金华过年时为图个吉利,在卧室点缀这艳丽的“一品红”,谁知这花没有给她带来好运,反而在年初一晚上被丈夫打得遍体是伤。
从初一到初七,她已在床上躺了五天,因为脸上鼻青眼肿羞于见人,就推托有病,不去走亲访友拜年,连盛府的下人除了女管家赵妈也一个不见。几天来,丈夫没进房来探视,她心里十分怨恨,尽管住得富丽堂皇、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但内心的哀痛却与日俱增。她怕丈夫因为自己向花谷献美的事,要记恨一辈子,没有回心转意的一天,想到这里就愁肠寸断,泪如泉涌。
她正躺在床上痛哭,10点钟时,赵妈推着一辆克罗米镀得锃亮的小餐车从厨房过来,那车里放着许多精致的瓷盘和玻璃器皿,里面有牛奶、三明治、果汁、果酱、奶油巧克力,火腿薄片、煎鸡蛋之类的早点,笑盈盈地推门进来。
“阿哎哎……太太,你不能再哭啦,哭得两只眼睛像核桃一样,嘴唇也肿了,你原来长得像仙女一样漂亮,现在哭得像只癞蛤蟆,难看死了!盛爷见了还能喜欢吗?”赵妈是姚金华的陪嫁丫头,她跟随女主人练就一个尖嘴滑舌,鉴貌辨色,八面玲珑的管家太太,成了姚金华的心腹和死党。
“赵妈呀!你叫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和他二十年夫妻,这冤家为宝花这狐狸精,居然下此狠手,打得我身上段段青。我想也没啥活头,还是早点死的好!”姚金华抽抽噎噎地哭着说。
“太太哎……你千万要保养好身子呢,你想想。老爷为啥喜欢那只小狐狸?不就是会打扮,会发嗲吗?你以前多会打扮呀!只要你多增加营养,吃得皮肤雪白粉嫩,穿上时髦衣服,‘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看你的风度,气派,标致都在这小野鸡之上!”赵妈边说边伸手来扶:“来,吭唷……快起来,吃了早饭,我帮你做做头发,好好打扮一下,盛爷看到一定又会来粘牢你嘞!”
赵妈一番话,鼓起姚金华的信心和勇气,她决心多进美食,使皮肤养得油光水滑,打扮得花枝招展,与宝花一决高下。赵妈为使女主人有个好胃口,竟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太太,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早晨,我在餐厅里待候盛爷吃早餐,他问我‘太太身体怎么样,伤养好了吗?我那天晚上不该下这重手,其实打过后,也是很心疼呢’”!“他真是这样说的?你为啥不早说?”姚金华听了激动得满脸绯红,悲喜交家,一把拉着赵妈的手说。
“太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应该知道我是从来不说谎话的,骗你是小狗。嘻嘻……我本来一进门就要告诉你,结果看见你一哭,我也要哭了,就把这事忘掉了!”
于是,姚金华胃口大开,把小推车里的食物,不管甜的、咸的,固体的,液体的都装进胃里去,差点塞到喉咙口,打起一连串的饱呃。她重新洗了脸要赵妈帮她梳妆打扮。赵妈在给她卷发吹风时,为搏她欢心就东拉西扯地说新闻:
“太太,你睡在床上几天,不知道现在上海的市面已是乱糟糟的了,这新年一过物价飞涨,年初五米卖到二百八十元一石,比节前一下子涨了三十元。连带煤球、布匹、豆油、蔬菜,没有一样不涨的。街上都是排着长龙队伍,还有一批抢东西的叫花子,真是吓死人呢,我听说金子也涨价了,我那大儿子根生不是要订婚吗?女方提出要两只金戒指做聘礼。昨天初六下午我去了杨庆和银楼,那里也有好多人在排队买黄金。我记得在8.13前,当时一两黄金只有一百元,只五年时间,现在一两黄金已经涨到一千四百元,是当年的十四倍。看样子还要涨,我买了两只小线戒就花了五百多元。太太你想想看,当年我每月的工资是八十元,现在是一百元,应该也不算少了,但同这黄金价格比起来就太吃亏了,你说是不是?”姚金华听到赵妈转弯抹角的要想加工资,为笼络这个心腹只能允诺说:“等盛爷消了气,我来和他说,给你每月再加五十元工资!”赵妈一听,两眼放光,连忙笑着说:“好,好,多谢太太,多谢太太!”
赵妈接着又眉开眼笑的帮女主人化妆,因为姚金华脸上的伤痕淤青还未完全消退,所以只能重粉浓彩来加以掩盖。这时她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太太,你说巧吗?我昨天在杨庆和银楼里,看见钱爷和他家的二管家来福呢!”姚金华初听并不在意,只是随便“哦!”了一声。赵妈开始替她用眉笔画眉,刚小心地描好一条眉毛,又说了一句:“我估计他们是去卖黄金的,因为两人去了经理室。进去时来福拎着一只小皮箱,出来时他除了小皮箱,还有一只大皮箱,我猜里面放的是钞票。太太,你说怪不怪?现在上海的有钱人家都在买进黄金,钱家倒是在卖出黄金,他们唱的是哪折戏呀?”
赵妈一语惊醒姚金华,这个刁钻精怪的女人意识到,钱万兴有筹款出逃的迹象,如果让他和宝花溜掉,则自己谋害宝花的计划就要落空,白挨了丈夫一顿打,而且图财目的也落空。她想到这里叫声:“啊呀……不好!”急得“腾!”地跳起,拉过一件晨衣朝身上一披就向房外奔去。赵妈哪知就里,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一时吓得目瞪口呆,傻愣在房里。
姚金华一口气奔到书房,推门而入,把正在算账的盛伯义吓了一跳,他见妻子衣衫不整,脸上涂得像个女巫,只描了一道黑眉,神色紧张,气喘吁吁地直扑过来,怀疑她是不是患精神病?或者是洪夢娜的鬼魂附身前来索命?吓得连忙掷笔站起往墙角里躲,以便找个机会逃走。姚金华一见丈夫分外激动,又是哭,又是笑地说:“嘻嘻,伯义呀,几天不见我好想你呢,好嘞,好嘞,不要再生气了,夫妻间打情骂俏是平常事,这叫打是情,骂是爱嘛!你几天不来看我,我真是死的心都有,嗬嗬……”她说着又呜呜地哭着靠到丈夫的身边来。
盛伯义见她这种腔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倒是生出一丝感动。心想,“看来她没疯,这女人对我还是一片真心,只可惜不是郎才女貌,看到她引不起一点激情。唉,如果这些话从宝花嘴里说出来,自己不知要多快活呢?”他只是看看她,还是用冰冷的语气问:“你疯疯颠颠跑来做啥?”经丈夫这一问,她才想起钱万兴卖金子的事,赶紧把赵妈刚才所说的话转述了一遍:“你想想,现在市面上黄金价格日涨夜大,不是急着用钱,谁肯出手黄金,而且刚过年,要弄一大箱的现钞做啥?不是想逃吗?”
他听了猛吃一惊,立即想到“自己动员他们参加舞会时,曾打出两张牌——日本人要查仓库,查来富之死,这就惊动了钱万兴。加上年初五的舞会上,花谷对宝花的迷恋和疯狂,他们必定会选择出逃这条路,自己为什么没早想到这一层呢?万一被他们逃脱,自己就会人财两空,而花谷难免会迁怒于我!”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就火急火燎地说:“我马上去钱府看看。”用手推开粘在身边的妻子,拎起写字台上电话叫“备车!”他拿起大衣和帽子转身要走,姚金华两手紧抱丈夫轻声说:“达令!我提供你这样重要的情报,还没奖赏我呢?嘻嘻……”盛伯义摆脱不了这蠢婆娘,只得将她拥抱一下,她马上惦起脚尖要去亲吻丈夫。盛伯义就怕她满脸脂粉弄脏自己的脸和衣服,赶紧用手夹紧她的头,吻了她的两只耳朵。
丈夫匆匆地走了,她双手捂住自己两只耳朵,快乐得在那里傻笑。她相信丈夫回心转意了,而且一直都是爱她的。有句中国古训说得好:“祸由恶作,福自德生。”这恶婆娘由妒恶,由恶害人而引火烧身,导致家破人亡大祸临门。
自从年初五晚上从舞厅回来后,钱万兴夫妇俩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立即着手安排逃离的各项准备工作。首先确定年初十清早开船,距今尚存四天时间,钱万兴安排崔士雄去落实航船这件大事。来福去购买必备的日用品和食物;兰娣和招娣整理衣物。薛金康负责警戒保卫工作,三宝配合用车。这时钱府里的其它人员都被蒙在鼓里,包括那个胆子极小,神经脆弱的少奶奶。
年初六下午,钱万兴先和来福去杨庆和银楼用二十两黄金换了法币现款,然后他和宝花承担了最重要的任务,收集整理公司及仓库的账册、住宅、地产等文契;还有金条、银元、珍宝古玩字画等物件的包扎装箱工作。这些翡翠玉器、字画易碎易损,都得用布、用纸包裹装箱,两人在密室里忙碌一天半时间也只理妥了一小半。
年初七的上午钱万兴和宝花正在密室里忙乱时,大书房的电话铃声响起,宝花从地下室匆匆上来接听。话筒里传来兰娣急急的声音:“我爹从门房间打电话来说,盛伯义突然来访,还不让通报,现在快到中厅了!”宝花还想问清楚,兰娣已挂断电话。
宝花这一吓,手脚顿时发软,因为现在的书房和密室已是一片凌乱,包装用的纸盒箱、牛皮纸、旧报纸、麻绳、小刀、剪刀丢得到处都是,她估计盛伯义在花厅找不到他们,就会直接闯到大书房来,这个人的品格是不能信任的,万一他看出破绽说不定会有祸害。于是她急速回到密室,告诉丈夫这危急的情况,钱万兴觉得事关重大,还是保密为妥。两人急忙上来把大书房里的包扎东西塞到隔壁储藏室,刚推上密室门前的西洋大座钟,就听得外面兰娣在敲门叫喊:“宝夫人啊,你来书房拿两本书,怎么还不回呀,盛爷来看你们啦!”宝花一听忙对丈夫说:“我头不梳,衣衫不整不能见他,就去储藏室躲一躲,你去接待吧,家里什么事都不能对他说!”说完就躲进储藏室。钱万兴掸了一下身上的灰尘就去开门,门口站着笑嘻嘻的盛伯义和灰头土脸、面色惊慌的兰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