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奶奶对我说“早点睡，明天早上两点起来。”两点的时候，我没能起来。大概在三点的时候我被推醒。他们说“快起来，仪式要开始了” 

是我们家老太的告别仪式。

我们家老太，活了90岁，嫁了2个丈夫，生了7个孩子。

至今，我都很感谢那一年学校布置了这样一道作文题“记录身边的历史”。如果不是这道题，我不会坐下来主动和老太聊起这些往事，这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生活在两个时代边缘的女人的故事。

19岁的时候，她嫁给了第一任丈夫。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没有那么多款款深情。原因很现实，对方家是城里卖肉的，有钱。

我家老太的遗照，是十年前在家门口照的。一直用红袋子装着放在柜子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拿下来仔细端详过。照片里的老太尽管已经八十高龄，依然笑得很漂亮，是真的漂亮。我想19岁的老太得有多风华绝代。

婚后不久老太就怀上了我爷爷。那个时候，年轻人的命运与时代拴在了一起。留下了怀着孕的老太，太爷奔赴了战场。

无数日夜，毫无音讯。

我不敢去想，她如何一个人承担着生活的重担与世人的流言蜚语。

三四年后，劝她改嫁的人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拒绝了无数次，不知在心里怨了丈夫多少次，却苦苦守候。

婆家也劝她改嫁。我多想当时他们是真的为她好，是真心待她，不然何以让她改嫁给丈夫的弟弟。

也许再也承担不了世人异样的眼光，也许再也担不起生活的重担，毕竟她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啊！

没有第二次仪式，只搬了东西。从此，高家老大的媳妇，成了高家二媳妇。老大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造化弄人，人生如戏啊。改嫁后两个月，他回来了，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啊。

她哭的昏天黑地，他却只能安慰她“没事，这样好，这样我在外头才能安心。”

他再一次走了。

生活只能给你一点时间悲伤，毕竟还有日子要过。

爷爷被寄养在了老太母亲家，爷爷的父亲依旧按时寄钱回来供爷爷读书。后来，他在外头再娶妻生子，联系，是彻底断了。

当时间一点一点消磨着心里的悲伤，老太人生的这一页翻过去了。

世上最难以揣度的便是人心。也许是眼红，也许是精神无聊，当爷爷毕业，预备在乡里当一位教书先生时，有人举报“高家生活富裕，孩子一个个都能读书，肯定是地主成分。”于是，暗无天日的孤立与批斗开始了。就连老太织渔网一分一分攒下来买的八仙桌都被抬走上交。

爷爷为了能够平反，一个人背着干粮，去了两次北京。

老太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好在这次是有结果的。

一切得以平反，儿子平安回来。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分了田地，分了家。儿子们征求她的意见，愿意跟着谁过。小儿子私下里对她说“我还没有娶媳妇，养老娘不划算。”我不敢想她听到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时作何感受。

最终，老太跟着我爷爷生活。我家老太和我奶奶都是厉害的角色，我爷爷性子软，常常夹在老太与我奶奶之间。有过争吵，有过摔碗，也有过其乐融融，因为这才是生活啊。

去年秋天，老太中风了。我不曾在意，总以为能治好的。

如果生活可以照着“我以为”发展，是不是会少很多遗憾。

老太从此没有再起来过。

高中晚自习放学晚，放学时，已快10点，到家后，老太还没睡。

“我在望你呢。”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

关于老太病后的赡养问题，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我奶奶看不过去，把他们都从家里推出去，说“行行行，老人就是我们一家的，以后都不用你们操心，以后都别来了。”

谁知道，与老太关系最紧张的我奶奶却是送她走完了最后一程的人。其实老太心里是有数的，逢人来家里看望她时，她总要说“她人好啊，没想到最后还是她服侍我……”

奶奶本因为赡养问题憋了一肚子火，听到她这些话以后却久违地笑了，背地里 偷偷跟我说，“她这么说，照顾她多久我都是乐意的。”

到大年初一的时候，老太突然说“谁来扶我一把，我就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我下来走走。”大家意识到老太神志已经不清了，因为老太连靠着被子坐起来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走两步。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距离死亡这么近。第一次感觉到对生命的无奈。我开始害怕，当有一天我像老太一样老的时候，是否也是一样的无奈，是否也是一样的等死。

正月十三，那天爷爷突然从老太房里跑出来。我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他让我去请老太的孩子们。

“我要走了啊。”老太见人就重复着这句话。

“娘，娘，别瞎说。大姑娘马上就到，你也要等等她啊，你答应我啊。”

满堂儿女留不住。

我紧紧握着老太的手，感受着她最后的温度。我多想告诉她“别怕，我在。”可是，我没有。

听说老太的死讯，是在五天后，晚上放学回家。一叠黄纸盖在老太脸上，挡住了她与这个世界。

大人们，只商量着丧礼的事宜。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或者尽管悲伤着，他们仍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

告别仪式进行着，天开始下雨。人前，我没有哭，我总觉得我是该哭的，但是我没能哭出来。

很多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殡仪馆，我甚至祈祷一同往生的人，在往生路上，多多照顾我家老太，她眼睛不好。

当有血有肉的我家老太变成一个小盒子被送出来时，我意识到“啊，我家老太真的没有了。”

回家后，我躲进房间，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可以哭得这么无法停止。

这一次失去让我开始害怕，害怕其他亲人会在某一天突然离我而去。我开始珍惜与他们相处的分分秒秒，生怕不知何时又将天人永隔。

我家老太，活了90年，活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只成了儿子的娘，孙子的奶奶，重孙的老太。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忘记这段往事。到时，我家老太就真的离开我们了。

所以在这里写下我的老太，思念却无法再相见，再次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