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作羹汤?这句话当由新妇说,由新妇娇羞说出,才具美感。
贵妇说也可,比如卓文君。“十指不沾阳春水”,吃喝不用操心,新寡又如何?没下过厨房侍候过姑婆,日子过得“冰清玉洁”,才显得后面的“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有姿态——这姿态,在诗人看来,端的很美。即使不作诗,世俗眼光看,喜感也是有的。
普通“煮妇”,蓬头垢面,每日围着锅台转,十指不沾?那是“妄想症”。十年,甚至几十年都在沾“阳春水“,你让她“洗手”?不是我扫兴,十有八九,她是金盆洗手,走出厨房,不干了。
如今的厨房设施真正好,窗子明亮,案台干净,简直可以趴在上面写字。但仍然不是温柔乡,温柔乡一直在卧室里;也不是“兵家之地”,每日在厨房里乒乒乓乓,有几分刀光剑影,但它俨然如“南海”,徒有动静,独家秘笈一直派不上用场,简直让人索然无味。
历来“君子远庖厨”。“煮妇”是家中的“小人”,才会赢得真正“小人儿”的“真心”爱戴。我的孩子在作文本上写如何爱母亲,满满几页纸是一笔长长的流水账,写的都是我如何为他做早餐、中餐和晚餐,还有周末大餐。我一边看一边笑:还能怎样呢?连陶渊明你都只能想象他“采菊东篱下”,不能想象他“洗手作羹汤”。获奖的莫言表白自己是个“饥饿”的孩子,你每日忙乎着为孩子捣鼓各种好吃的,他吃得肥肠满脑,能写出深刻思想来?
这点没出息劲是遗传我的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兴汪曾祺的书,我赶时髦,也看上了,很粗浅地看,看老先生笔下的“微物”、“日常”。日常离不开吃喝拉撒,汪老娓娓道来,都是些边角碎料,但质感十足,他尤其会写吃,吃的都是美食,让人嫉妒死了。蔡澜算是接过了他的“衣钵”,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但太活泛,没他的“静气”。用文字铺陈出来的食物,因文字迂回的魅力, 在视觉、味觉和嗅觉上都占足了便宜,比直观的显得更为幽微曼妙,让人回味无穷。怪不得真正的写书人满足于纸上的“煮字疗饥“,不太在意现实的功名利禄。 真正的读书人也没多大抱负,读书能解馋就够了。当然也有成“书蠹”的,那是消化功能不好,又贪吃的缘故。
一个读书人,除了一个“书房”,可去的地方,似乎不太多的。但近来我发现还有一个——厨房。
厨房里没有虚掷的光阴,这跟书房很相像。“洗手作羹汤”,如果诗意地看,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巧妙地平衡你的心和胃,平衡你的理智和情感、内在和外在、物质和精神,双手不停忙碌,宁静和充盈不请自来。
尤其是当下,一切的精神维度都被市场虚化以后,”羹汤“成了最真实的故土,就像《感官回忆录》里的阿连德说的,“一切记忆都可以循官能的路径回返”。一部“舌尖上的中国”,让大多中国人神魂颠倒,是有缘故的。而写饭钵里的一羹一汤,写得最精细的还是日本人。
日本人沉迷于“物趣”。他们花费大量精力来研究用什么餐具配四时风物,我看端肃的文章看了头脑发昏的时候,就拿他们的文字做调剂,不知是不是对他们的不敬。
有时暗夜无聊,就生无聊之想:这上帝果真是偏心眼的,他给了欧洲人骨头,给了中国人血肉,只给了日本人皮毛。你看欧洲人写的文字,烙的人生疼;中国文字,肤肌丰实,有点嚼头,却没有骨头,容易化,一化便团作一处,一塌糊涂;而日本人,似乎最吃亏,所以他们一代代,不敢松懈,忙着到处找骨头找血肉。
不扯远了,得把话再绕回来:“洗手作羹汤”——还是不说了吧,谁会爱听呢?晚饭还没得着落,我得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