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邻居听到老张的呵斥,走过来劝和,想不到老张人老力气大 ,一个转身,把麦苗带回来的大包小裹,统统扔进门外泥塘,还不解恨,朝向泥塘连吐了几口唾沫。
老张气得噗嗤噗嗤,仿佛一锅沸水要把锅盖顶起来。
麦苗彻底意识到,她不是眼前老汉二十年没见面的女儿,而是前世刻骨仇人。
她始终搞不清楚,自己曾经犯下多大过错。
她曾经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母亲惯,父亲疼,哥哥宠,那样的日子她觉得快乐多过苦涩。
她出生在芦苇荡边,村里叫芦花的姑娘好几个,父亲不想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给她起名“麦苗”。冬天来临,万物凋零,麦苗仍然拔叶生长,绿意蔓延。
茅草屋四面漏风,冬冷夏热;周年缺吃少穿,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一个饱肚子,才能穿上一两件新衣服。
麦苗没有品尝过多少甜,也就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苦,而且,周围的人家大多这样啊,有的还不如她家,连着几天烟囱不冒烟铁锅长青草。
蹦蹦跳跳、笑笑闹闹中,麦苗长成十六七岁大姑娘。
不但身材细条条像杨柳,还鸭蛋脸,双眼箍子,皮肤白得赛干面(小麦面),左邻右舍的小媳妇老大妈,都这么夸赞麦苗。
有个经常走南闯北的风水先生,只看麦苗一眼,便断言麦苗命生富贵,农村困不住,得吃城市这碗饭。
老张两口子就差笑掉了下巴。
那个年代,农村与城市存在着天然鸿沟,多少人做梦都不敢向往跳农门。
然而,笑容还未收起,风云陡起。
媒婆上门了,要麦苗代替哥哥换亲,对方男的瞎掉一只眼睛。
哥哥大麦苗十岁,人长得标标致致,头脑灵光,就因为天生聋哑,才成了老大难光棍。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芦苇荡的女子抢着嫁去荡外,荡外的女子死活不肯下嫁荡内。
荡内普通人家的男孩,就是五官周正,耳聪目明,摊上老实巴交,一样难以顺顺当当讨上老婆,何况残疾人?
麦苗听到换亲两个字一蹦三尺高,暑假结束,她还要读初三呢,她成绩不算拔尖,但读高中没有任何问题。
两家人都怕夜长梦短,迅速定下结婚日子,距离麦苗听到定亲两个字不过一个半月。
麦苗死活不答应,哭,闹,央求,绝食,招数使尽,都换不来父母的回心转意。
接下来,只有一个字,逃。
麦苗在水稻田里薅草的时候,趁父亲和哥哥回家,溜上马路,走到集镇就可以乘坐汽车了。
在距离集镇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开着借来的拖拉机追了上来,像抓小鸡似的把她拎回家,关起门来就是一顿柳条抽。
她不怕打,再一次逃走,人也到了集镇,可是当天的客车已经发完,只能等第二天早上发车,口袋只有几块钱,舍不得住旅社,就在路上游荡,又被父亲和村民抓了回去。
打骂不死心,一个半夜她悄悄起来,摸上屋后的木船,竹篙也许被哥哥藏起来就是找不到, 双手划半天,木船还在河中间打转,过不了河就到不了对岸大路。
这一次,父母哥哥三个人一起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哥哥的婚姻全靠她。
逃不走,活不起,死不成,心碎了,万念俱灰,她木偶一般穿上红嫁衣,走进独眼男人家里。
嫁过去三个月,逃走的心死灰复燃,这一次,成功了,得益于她偷来客人自行车,赶到集镇的时候, 客车半小时之后发车。
客车开到苏南,她以为逃出牢笼,从此可以海阔天空。
想不到的是,厄运接二连三。
她的父亲和村民几次来苏南,但一个人投进偌大的城市犹如水滴入海,如何寻找?
在她逃出第三天,参与换亲的另外一个女子也离开她的家她的哥哥,半年之后嫁去偏僻之地,给哥哥换回另外一个嫂子。
就在曾经的老婆嫁人的当天夜里,麦苗的哥哥把自己吊死在屋后树上,两天之后,麦苗的妈妈喝进肚半瓶农药,神仙难救。
麦苗的父亲,也就是老张,接下来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才把半口气缓过来。
麦苗逃出去两年,才敢写信给发小,得知了家里发生了这一切。
她想回家看望父亲又不敢,以父亲那个暴脾气,把她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但是,即便父亲不打不骂,她也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回去芦苇荡。
母亲哥哥都是因她而死,自己罪不可恕,万死难辞其咎。
从此,她出家无家,再也没有出生之地了。
时光不管人间悲与愁,春去秋来,二十年过去。
这二十年,饭店洗碗、鱼摊砌鱼、粮店卖米、菜场打扫卫生,桥洞睡过、露天躺过、城管躲过,什么苦吃过,什么累受过,后来学习理发,自己开爿理发店,才慢慢改善境况。
她写信给家里,父亲从来不回,不识字可以请邻居或者侄子帮忙。
她寄钱给家里,父亲从来不收。父亲用行动告诉她,恨她盆大个洞,洞窟窿今生今世补不好。
清明节,她不能给母亲哥哥上坟。中秋节,她没有家人团聚。过年,她无家可归。
孤苦伶仃一个人,任何时候独来独往,她张麦苗仿佛天不该生地不该养,有来处,没去处。
多少熟人给她介绍男友劝她成个家,她都不回上不回下,一笑了之。她觉得自己不配嫁人,也不配得到幸福。
离开芦苇荡二十年了,芦苇荡的花草树木叫她想得厉害,又适逢父亲70周岁。
多少个夜晚彻夜难眠,她提前两天,鼓起勇气踏上回家的路。
腰佝成一张弓,牙齿全部掉光,头发全秃只剩白茬子,父亲老得差点叫她认不出,顷刻之间,她泪如泉涌。
然而,父亲狮子一声吼,搬起板凳就要砸过来,被邻居拉住。
她想看看出生长大的老屋,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就是到死都不会原谅她。
她除了流泪,一句话说不出口,说什么都换不回母亲和哥哥的命,父亲认为就是她逼死的。
如果不是她逃走,说不定哥哥儿女双全,父母像周围邻居那样,侍弄庄稼与蔬菜,拾掇门前屋后,过着庄户人家平凡小日子。
如今,这一切全部成泡影,真是她一手造成,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的,父亲每天度日如年,苟延残喘,她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与快乐呢?她觉得父亲的愤恨是一面镜子,时时刻刻照出自己的过错与罪孽。
朋友认为她没有错,十六七岁的姑娘根本没有能力左右家庭命运,劝她看看心理医生,放下不必要的罪孽感。
她也觉得朋友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旦准备跨出门追求自己的婚恋,眼前浮现的是哥哥的伤心绝望与母亲的悲痛欲绝,霎那间,双腿被绳子紧紧捆住,一步挪不动。
父亲身体越来越差,她多想照顾左右啊。
然而,父亲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临死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张麦苗上坟,否则死不瞑目!
父亲出殡那天,她不敢头戴白帽,不敢身穿孝服,不敢腰系麻绳,只能远远地跪着,朝着坟墓方向,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磕得脸上血浆和着泥巴淌。
当天夜里,她梦见自己依旧跪在泥浆小路上,儿时无比熟稔的那些花花草草,不再做她的玩伴,都化作绳索抽打在她身上,她走也无处走,逃也无处逃。
父亲去世有十年,她依旧不敢回到那个出生长大的小村庄,因为不能忤逆、违背父亲的遗愿。
换亲三个月,付出孤苦伶仃四十年的代价。
将近60岁的年纪了,她常常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再回到青春年少,她是束手就擒,还是果断逃出换亲的鸟笼?她不知道如何选择。
看来,这一生,她是没有能力判断当年的逃出是对还是错。
如果人生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夏天 ,该多好!
父亲疼,母亲惯,哥哥宠,鸟儿啁啾枝头,云朵与花草为她编织漫天彩衣,她乘风而行!
有梦可做,人生不算太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