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15)(之 大哥结婚)

71年夏天,大哥初中毕业,这在当时的荡区不算低学历,小学念不了几天的大有人在。

大哥口才好,又会写,20岁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但个人问题高不成低不就,拖到24岁成为大龄未婚青年。

母亲着急,担心大哥晃成光棍,四处请人说亲,但依旧东谈东不成,西谈谈不拢,母亲愁得半夜起来抽烟袋。

那天,母亲在芦苇荡割柴,有妇女说大哥跟邻村的孙芳好上了,母亲听了之后半喜半忧。

一条小街隔开两个村,孙芳家在街南,我家在街北,两家相距不足千米。

孙芳在公社小学做民办教师,父亲是退伍军人,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母亲担任大队妇女主任,三叔是公社干部,谈境况我家无法跟她家相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母亲自然巴不得孙芳做儿媳,可又担忧她家嫌弃我家。

果不其然,母亲问大哥,大哥把嘴撅得有八丈高,说孙芳三叔横竖看不上他,所以,他和孙芳只敢偷偷地交往。

母亲心头一凛,随后故作轻松地说,新社会,婚姻自由,父母没得权利包办,公社广播里听来的时髦词,终于派上用场了。

大哥阴着个脸,难不成为了结个婚先去打官司?母亲不懂打官司,但本能地觉得那是很严重的事,于是,底气不足地说 ,不行我就去公社喊冤!

大哥白了母亲一眼,冷哼一声,那倒好,让公社人围在一起看耍猴。

母亲知道大哥担忧什么,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真要放行动上千难万难。

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母亲去找卸任的老书记,请他出面撮合,老书记点头,说愿意卖个老脸,因为他了解母亲和大哥的为人。

母亲喜笑颜开,当即跑去三十里外的集镇,买来烟酒、红糖和麦乳精,再送去老书记家里。

母亲心里担着事情,忘记了吃早饭,空着肚子,来回走了六十里,饿了,就走到河旁捧一口水喝,连一碗面条也不舍得买了吃 。

隔天老书记拎着四样重礼,去了孙芳家,午饭后,醉醺醺地走出孙家,母亲眼巴巴地迎上前。

孙家好酒好菜招待老书记,唯有大哥的亲事一句不让提,等于是委婉的拒绝。

没过几天,孙家正常拒绝的话,但经过邻居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添油加醋,传遍小街的角角落落,到了母亲的耳朵变成这样:

就江家那穷相,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家也配;吃吨草放个轻巧屁……

受此侮辱,母亲气得要往天上跳,发狠话要大哥和孙芳断绝往来,她做她的仙女,咱家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高攀。

大哥甩手不干,梗着脖子跟母亲吼,然后抱着被子去了生产队牛棚。

几天后,母亲堵在牛棚门口,只见大哥脸色灰暗,一副萎靡不振。母亲心里一阵难过,好说歹说,才把大哥劝回家。

母亲脾气耿直,在外跟人争执时,只认死理不拐弯,但在儿女面前,反而处处退让,以至于到了晚年,退到没有自我。

思来想去,母亲换上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用菜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提着五斤鸭蛋,又去供销社买来两瓶酒,这才跨进了孙芳的家。

母亲思维清晰,说话像刀砍在板凳腿上,直来直去不绕弯,而且句句中肯不带虚头,尤其那句“江家人没啥大本事,但做人地地道道干干净净,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打死不会干。”打动了孙芳的父母。两家毗邻小街而住,彼此的为人还算大体了解。

这个时候,孙芳恰好从外面一头冲进来,趁热打铁说非大哥不嫁。

是不是大哥去学校找孙芳回来,她躲在门外偷听才适时进门,母亲不得而知,反正她父母终于勉为其难地点头。

大哥和孙芳正大光明地交往半年,终于把嫁娶的日子敲定。

孙家提出的聘礼,一块手表、一台缝纫机、四套衣服的布料,外加一件华达呢大衣。母亲当即答应,聘礼符合当时当地的风俗,不算过分。接下来,两家人平静地商量婚礼细节。

聘礼向来是矛盾的焦点,女方狮子大开口,男方讨价还价,难免发生口角之争,也会互相谩骂,甚至谈崩了分道扬镳。

聘礼谈得顺顺当当,母亲这边喜笑颜开,那边转过身,愁上眉头,因为之前掏空了所有家底盖瓦房,所有外债才刚刚还清,口袋干瘪,没有钱寸步难行。

夜深人静,母亲躺在床上烙饼一样难以入睡,哥哥结婚与不结婚,一样让母亲寝食难安。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母亲要父亲卖鸭子筹钱,父亲当即破口大骂,他把芦苇荡里的那群鸭子当眼睛一样爱护,哪个都不能动他的鸭子。

母亲跟父亲对吵对骂,父亲吼着打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冲进锅屋拿起菜刀,要跟父亲拼命,父亲转过身划着小鸭抄(方言:小木船,),一头钻进芦苇荡。

三天之后,父亲红着眼睛,卖掉那群整天绕着他呱呱叫唤的鸭子,没有人知道父亲内心的疼痛。他当然知道大哥的婚事耽误不得,只是一时转不过弯。

前头卖掉鸭子,后头母亲又要卖大木船,二哥一蹦三尺高,撂下狠话,谁来买船砍谁的爪子。下芦苇荡割柴离不开船,捞鱼摸虾离不开船,去集镇买卖东西,还是离不开船。

所有人都可以由着性子来,都可以因为左右为难撂挑子,只有母亲不可以,撑着邻居家的木船去芦苇荡。四周无人,野鸟扑腾,黑魆魆的芦苇荡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二哥的名字,颤抖的声音,被杂乱无章的风吹散,又被倒伏来倒伏去的芦苇淹没。芦苇根子锋利如刀,戳破了母亲的脚,血一路滴落,渗进败草丛中,又被滩涂收藏。

低洼的柴塘里,母亲向二哥保证,把大嫂娶进门不超过一年,一定打一条新木船,二哥这才同意卖船。

农村人以东为上,新瓦房的东房间,作大哥的婚房,五斗橱,高低柜,木板床,整齐一新,油漆漆得铮铮发亮。

倾囊而尽,母亲实在拿不出钱给大哥买新衣服,母亲正准备跟人家借(那时借衣服结婚属于正常),大嫂瞒着家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扯布给大哥做了里外两身新。

鞭炮响起来,大嫂的父亲和弟弟撑着木船停泊在我家河码头,大哥从岳父的手中接过大嫂的手,二哥三哥跟在大哥大嫂的后面,一起踏在芦柴铺成的路上,走向我家的新瓦房。

大哥26岁这一年,把大嫂娶进门。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动地,大人说着喜庆的话,小孩快乐得蹦来蹦去。

那时那刻的母亲,站在人群后面,搓搓皲裂的双手,然后用衣角揩一揩又红又烂的眼睛。

这几个月,母亲天一亮就起来,晚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编柴帘,累到睁不开眼,吸一管烟袋提提神,再继续做那永远没有尽头的活。

夜深人睡去,只有银白色的芦花在翩翩翻飞,翻飞在昏黄黯淡的灯光里,然后一次一次,悄无声息地缀在母亲摞满补丁的衣服上,镶嵌在母亲枯乱的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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