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江南水乡多河汊,是菱角落脚的衣胞地。大集体时,如果哪个生产队长头脑活络的话,于初冬时节捂塘撒种,那么来年秋至这一队的群众就受益匪浅。白嫩嫩水灵灵的鲜菱,按人头计,多的人家能分得二十来斤,这在当时,已是很可观的一笔副食了。眼下,水面大抵承包给专业户养鱼,铺河盖沟地种菱诸多不便。就有临水而居或傍河耕作的人家,于就近的屋侧田头将一段水面打上几根竹桩,用粗的草索圈成方圆不一的菱塘,然后丢种,并在河浜显目处垒一土堆,洒上白石灰,明示来往泥船不得乱扒随罱。
待得秋风一起,满树都飘溢着菱角的清香。
最早应市的是一种白中泛青的四角菱,香山居士所谓“白点花稀青角多”大概即指此类。其实,古人以为生有三角和四角的叫芰,两角的才叫菱。《千家诗注释》上说得很明了:“芰,小菱也。其花与荷杂开。”故王介甫有“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句。我们现在不至于如此分得清的了,不管它长几只角一律视为菱。桑梓老幼且在这菱前冠一“家”字,唤作家菱,以别他类。这菱,多在农历的七月初便好放手采摘。水乡人家生性淳朴,为人厚道,青菱采上时并不独吞,往往左邻右舍甚而整整一条巷子都送遍。尝的是个新鲜,图的是分和睦。这辰光,人家窗棂门楣中透出的煮菱的清香,伴以客气的谦让,剥食的嬉闹,该是一幅多么祥和动人的风情小品呵!为一点小事拌了口角的人家生出的那些不快,也便都在这菱角的喷香里烟消云散了。
菱角实在积累得多了,自家留足了,该送的亲邻都送了,剩下的就由孩子用了柳条篮挎到大砖街上,和摆青货摊的一处叫卖。块把钱一斤,生熟都有。既丰富了菜场,又当做家庭开销的小贴补,于人于己,都有裨益。那脆嫩可人的鲜菱和香气袭鼻的熟菱不但勾得孩子们的眼光直直的,就是有了把年纪的人也忍不住蹲下身来,撮捏几斤称回去,合家围桌而坐,慢慢剥吃,一份佳节相聚的天伦之乐和一种无声的温馨便缘这个小小的菱角而起。
乡亲们都把摘起的菱角倾入盛满清水的木盆里,拣那沉在水底的老菱角入锅烧煮。俟熟啖之,粉糯如米线,让人不忍罢口;而浮在水面的色泽较浅的嫩菱是不能下锅煮沸的,否则,味同淡水,寡口得让人败兴。倘生吃,不仅壳子好剥,且脱出的菱米嫩如雪梨,脆若玉藕,不独爽口,且更清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鲜菱不仅可作水果零食供清闲品尝,用它作蔬,亦属菜中之佳品。将剥壳后的菱米拌油炒至透熟微焦,佐以酱、醋、 花椒、蒜叶碎末,便成了一道难得的下酒好肴。菱品的用途几乎无所不至,若是在阴历的八月三日灶王爷生日那天,有菱角特别是吃素斋的人家常常要剥一盘子白嫩嫩的菱米,作为一道专门的祭品上供。农村里嫁娶,碰到鲜菱上市的季节“通话”(男女双方约定嫁娶日期),除去月饼嫩藕等应时之礼品外,菱角是断乎少不得的,且以一种暗红色泽的为佳。
庄户人家惯常是将鲜菱当做一种蔬菜来吃。用剥下的生菱米和红扁豆一起烧,口味姑且不论,单是那白得透明的菱粒、红得鲜亮的豆荚,就足以让人食欲大增了。也有人家以菱米烧芋艿、豆腐的,白若乳汁的汤上,漂几点碧绿的蒜花,鲜嫩可口,很是下饭。我那斜对门的麻老队长又有一样吃法,他在菱角摘下之际,取丰厚肥硕者约十斤许,堆置于南墙脚下,一任风雨侵袭,蚀烂壳皮,由其发酵。时间一长,菱壳色泽如酱,是谓“酱老菱”,贮存起来断断续续的能吃上好几个月。麻老队长常在鲜菱脱市的时节,将这菱洗净汰清,煮得深熟,喊上几个谈得拢的,坐于大门口,规定一杯酒吃五只菱角,一伙人吃得有滋有味,啧啧声响遍大半条巷子。
另有一种两角菱,角尖锐如枸杞钉。采摘时稍不留神,便会戳得手指生疼。这菱,色泽暗绿,比四角的青菱小,不为人留神,多是野生野长的,故得“野菱”名。深秋时节,菱盘星散漂浮于河中无人收管,早出晚归的船只尽可随意而摘。常有谙水性的村童,散学之后穿件短裤,划了澡桶,满河满沟尽兴地摘取。彼时,落霞缕缕,云絮如银,菱盘散河,童语嘻嘻,不啻是一幅风情殷殷的《采菱图》。而远处谁家母亲拉长音调高一声低一声的唤归,又为这画面平添了一种古朴幽远的韵味。
这种小野菱肉质坚厚,口味殊佳。一俟入唇,如嚼熟栗,颊齿留香。小贩子常以筐箩挑着,乐此不疲地沿街放嗓叫卖,生意颇旺。人们亦常将这菱在阳光下曝晒或在通风处晾干,唤作“风菱”。倘作为一种土特产馈赠远朋,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越谚》载:“老菱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菱’,其壳乌,又名‘乌大菱’。”我们这里唤作乌菱。一反冬撒秋摘之常规,于每年的立夏左右应市。里巷流传着这种说法:“立夏咬菱角,不怕毒百脚。”乌菱种一般下在浅水淤泥处,芽曲长,便于起水。户家多用钉耙一类带钩齿的农具,自水底小心拖起,风干后,将长长的菱芽挽扎成一束一束的,或上市出售,或挂于屋檐下自家慢慢消受。
出远门回来的朋友说,江浙一带有一种水红菱,形纤,无角,味绝佳,为菱中之极品。惜乎不曾有缘见得,这倒让我在啖食故乡的菱角之余存一丝憾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