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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之“手艺”
一
唐朝诗人杜甫咏竹篇有云: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好一句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车过青竹峰岭,苗靖坤从大山公路边上的车站下车,手拎着的行李紧了紧,一弯腰扛到肩膀上。抬头,入眼的是一片苍翠。一坡坡,一岭岭的青竹婷婷玉立,郁郁葱葱,宛若身姿挺拔的哨兵。公路边的羊肠小路向下延展,沟底就是蜿蜒十八弯的山涧溪流,靖坤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他感到有些许幻惑,一只很小的鸟儿停在近边的树枝上开始唱歌,唱得热烈专注,旁若无人。他不声不响地听着。溪水在喁喁私语。张开嘴巴的野花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绿竹萧萧,打着寒噤。路旁青竹后面,看不见的蜜蜂散布出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像玛瑙的一头花母牛在出神。一个浅黄头发的小姑娘坐在石头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在那儿想啥呢?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清凌凌的山歌调子。远远的,一条狗在绿草上撒欢,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
苗靖坤看向着碎花小衫的姑娘,小姑娘像是被汽车声音撞破了美梦,看起来呆萌萌的。她忽闪着大眼睛,胖嘟嘟的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小姑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人还没动,百灵鸟似的清脆声音先传过来。
“阿哥,你终于回来啦!我在这等你好几天了,阿妈算计着你这几天就会回来,快急死我了。”
苗靖坤步子一下子加大,三步俩步走到小姑娘身边,摸摸她的头发,指腹划过小姑娘细腻红润的脸蛋。“我看看萱萱长高了,还是长胖了?”小姑娘是苗靖坤的妹妹苗梓萱,家里唯一的女娃,全家人团宠,梓萱跟他这个大哥感情最好,她娇嗔地挺了挺胸脯,“没长胖,没长胖,我长高了。看,快到阿哥下巴了。”梓萱凑到苗靖坤跟前,踮着脚尖仰着小脑袋比划。苗靖坤看着可爱的小丫头,旅途的劳顿,迷茫的情绪一下子不翼而飞,心里像打开一扇窗,敞亮了。
兄妹俩笑闹了一会儿,苗靖坤重新背好行李,牵着梓萱的小手,一路说笑着,向坡下走去。
弯弯曲曲的小路,大黄狗在前面颠颠跑,后面的母牛迈着四方步,大尾巴一甩一甩打着蚊蝇,暮色愈发浓郁,不远处村庄炊烟袅袅,大山的夜晚降临了,母牛抬起脑袋“哞哞”叫了起来。
“萱萱,林爷爷怎么样了?”
苗梓萱有些不高兴地说:“阿哥,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跑大老远接你,你不先关心我,不问阿爸阿妈,不问二哥三哥,只心心念念惦记林爷爷。”
“看你说的,我上次走,林爷爷不是生病住院吗?”靖坤从小在林爷爷跟前长大,对老人有种天然的孺慕之情。
“反正你张口闭口都是林爷爷。”梓萱嘟着小嘴巴:“还能咋样,就那样呗。身体赖巴巴,毛病不离身。”
苗靖坤无声叹口气。靖坤家兄妹四人,阿爸阿妈,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苗梓萱。苗靖坤口中的林爷爷叫苗家林,住在苗靖坤家隔壁。他们这个寨是苗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姓苗,阿爸苗昌泽,他们都是苗族人。
两家住了几十年邻居,他们的木楼紧紧相依,共同沐浴大自然风霜雨雪侵袭,楼的颜色已经十分暗沉。
想起苗家林,苗靖坤不禁有些心疼。
苗家林是孤寡老人,是生产队的五保户。
苗家林小时候,是个苦命娃,他是家中长子,身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十一岁时,父母因为疾病相继离世。一夜间,苗家林又当爹又当娘,开始养娃做家长。
按理说一个孩子当家长是相当难的,全须全尾的父母养育仨娃都会叫苦不迭。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好在他会家传的手艺,制作竹艺。
靠着这门手艺,解决兄妹四人的吃穿用度,把弟弟妹妹养大成人,帮着他们完成了娶亲生子、盖竹楼,给妹妹找个好人家结婚嫁人。
弟妹安排好了,他自己已经过了成家的黄金时间。中意他的、他中意的姑娘都已经嫁人,做了孩子的阿娘。弟弟妹妹在他资助的新竹楼,过起了自己小日子,只有他自己,在父母留下的旧竹楼里,孤独过活。
苗家林当年靠竹艺养活一家人,成了一个神奇传说。他竹艺事业做得如火如荼,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他的。忽然有一天他宣布从此告别竹艺,再不做分毫,老老实实回生产队种田了,这消息宛若一枚炸弹忽然炸裂,着实让乡亲邻里惊掉了下巴。
什么原因让苗家林放弃了竹艺,靖坤问父亲,父亲摇摇头,叹息一声没说话。如今苗家林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竹楼里,他年纪大了,又老又穷,只剩一身病痛。他弟弟妹妹不待见他,虽然生活在同一个苗寨,从来不来瞧瞧他这个阿哥。真应了那句老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什么养育之恩,资助之情,啥都不是。阿爸曾经狠狠地对他说:“都是些没心肝的。”
苗靖坤想着心事,不觉间已经沿小路走到沟底,右拐步行百十步就到寨子了。
苗靖坤家的寨子位于赤水大同镇,因寨子中央有一个大石磨盘得名,名曰大石盘苗寨。全寨住着近千户人家,五分之四是苗族,大石盘苗寨的房子大多是木结构的竹楼,每座竹楼房檐尖尖,神似弯弯牛角,样子十分威武。大有凌空展翅飞翔之势。
苗靖坤家住在寨子东北角,一个地势开阔的山坡上,苗家林就和他家比邻而居。
二
竹叶、竹枝、竹林、竹海,目之所及“万杆如黛擎苍莽,一线天空独揽风云。”穿过石阶,过蜿蜒的翡翠长廊,映入眼帘的是清澈的湖泊,湖泊宛如一面硕大的镜子,倒映着满山绿竹愈发郁郁葱葱,不知是水染了绿竹,还是绿竹映衬的水更加清幽、静谧,湖泊绿成一块无瑕的翡翠,令人心生欢喜。
苗靖坤醉了,醉在绿竹绿水中,醉在一片清幽中。忽然“啾啾”“啾啾”的鸟鸣声响起,他一下睁开眼,原来是一夜清梦,梦里是他美丽的竹乡,他想也只有在竹乡才会做出这样醉人的梦吧。
靖坤伸个懒腰,一骨碌爬起来,竹桶饭的清香直扑鼻翼,那是大石盘寨独有的味道!
靖坤走进灶间,阿妈已经炒好菜,一个香菇竹笋炒青菜,一个泡椒竹笋,一个麻辣竹笋,每个菜都就地取材,都是大自然馈赠的竹笋。靖坤一边往竹桌上端菜,心里想虽然竹笋是纯天然的,阿妈还是因为自己久未回家,花费许多心思,心里立即暖乎乎的。
一家人围坐下来吃饭,阿妈对埋头吃饭的靖坤说:“我装了竹筒饭,菜也装好了,一会儿给你林爷爷送去。”昨天晚上靖坤想去看苗家林,阿妈拦住了他,说太晚了,怕影响老人休息。这不,一早就装好饭菜,还是做娘的懂儿子心思。
靖坤乖巧地点头应着。给林爷爷送饭,是他从小长这么大,最愿意做的差事。靖坤和林爷爷天生投缘。
这些年,阿妈只要做差样饭,总不忘给苗家林送一碗。两家人亲如一家,中间隔了一道墙而已。
生产队现在农活忙,阿爸阿妈一会儿要去上工。两个弟弟被阿爸安排去割草,萱萱去放牛。
“坤娃刚回家,休息一下,过几天也要去队里赚工分了。这回我们家劳动力就多喽。”阿爸有些自豪。阿妈斜眼瞅瞅他,笑呵呵没吭声。
靖坤答应着,他今年高中毕业,要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靖坤接过阿妈的竹筒饭,出门左拐向苗家林家走去。刚迈上石阶,墙角一条大黑狗“汪汪汪”叫,向靖坤扑来,大黑狗跑到靖坤跟前,看清来人,叫声呜咽着变细,最后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随着一声“大黑”的吆喝,大黑颠颠地围着靖坤转圈,不断地示好,似乎对自己的莽撞颇感不好意思。
苗家林笑眯眯地从屋子里出来,一边磕着水烟袋呵斥大黑,一边打量苗靖坤。
“瘦了,坤娃子个子长高了,比林爷爷都高喽。”苗家林感叹着。苗靖坤对着苗家林呵呵傻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讲起,不知道讲什么了。
苗家林七十一二岁的样子,许是年轻时候身体损耗太大,他很瘦弱,个子不高,腰背有些佝偻。脸上皱纹沟壑纵横。鹰沟鼻,鼻梁直挺,浓又密的眉毛最具特色,仿若两道利剑,衬托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着智慧的光芒。因为看到久未谋面的靖坤,整张脸此刻熠熠生辉,开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人看起来也年轻了许多,显得生机勃勃。
靖坤一手拎着饭,一手握住苗家林粗糙的大手,心里热乎乎的,有泪向外涌。
“林爷爷,看到您真好,快来吃阿妈做的竹筒饭,还热乎着呢。”爷孙俩一边说着话,一边进到屋里。
“坤娃子,高中毕业了?这次回家是不是就不走了。”
“嗯,不走了。”苗靖坤使劲点点头。爷孙俩一个悠闲地品味着美食,一个喋喋不休地说着外面的见闻,饭菜的香气,热闹的话语,爽朗的笑声,小屋一下子热乎乎,鼓胀胀的,惹得门前喜鹊叽叽喳喳凑热闹,叫个不停。
靖坤喜欢苗家林。苗家林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肚子里的故事多。每次和他在一起,靖坤就有说不完的话。他的欢乐流向林爷爷,就成了双倍的欢乐。他的烦恼,分享给林爷爷,烦恼消失不见,他就没有了烦恼。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孤独倔强的老头。
三
吃罢饭,苗家林说:“坤娃子,爷爷吃得太饱了,陪爷爷转一转,消消食怎样?”竫坤正舍不得离开,于是欣然同意,爷孙俩便向屋子后面的山坡走去。
山坡一片青翠,漫山遍野长满了粗粗细细的竹子,好多鸟儿在竹子上蹦来蹦去,歌喉婉转。竹林里阳光打进去,树影婆娑,宛如动感十足的简笔画。看到成片的绿竹,苗家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睛里流漏出炙热的光。
两根尖尖的竹笋探头探脑,刚刚破土而出。靖坤弯下腰,对着胖乎乎的笋抡起䦆头。三下两下一只完整的笋就呈现在眼前。中午又可以一顿好菜了。
“坤娃,坐下来,爷爷给你讲个竹子的故事吧!”苗靖坤一听讲故事,拉着苗家林一屁股坐在山坡的石台上,他知道,林爷爷的故事多着呢,不知道这满山遍野的竹子藏着啥样故事?
“坤娃子,咱们赤水可是全国出了名的竹乡啊,百万亩竹林连绵不绝,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竹海,你知道吗,最开始这竹海仅源于4株竹苗!”
“啥?百万竹海来源于四棵竹苗,有这么神奇吗?”苗家林眯着幽深的黑眸,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他悠长的故事,在蓝天白云下缓缓流淌。
带来四棵竹苗的人,叫黎理泰,他是后来赤水的“竹王”。
光绪《增修仁怀厅志》记载:“楠竹出后槽,大者围圆二尺余,厅境向无楠竹。乾隆三十四年闽人黎理泰自福建上杭县携三根栽种,今种渐多,冬笋味美。”苗家林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指给靖坤看。这本书记载了福建人黎理泰千里引竹种进赤水的故事。
据说,黎理泰弟兄多,家境贫寒,15岁他随叔父到赤水定居。回福建家乡探亲时,他挖了4根胸径2寸的楠竹作母竹,带回贵州栽种。他用高二尺、直径二尺五寸的木桶,将4根竹种装在木桶中,用约半桶高润土掩埋竹根。从上杭出发,经江西,进湖南,经湘江,洞庭湖,入长江,逆水而行,过三峡,重庆,到合江转入赤水河,栽植竹种于房后的大湾中。他历时3个多月,行程8000余里,花银300多两,完成引种工程。
4根竹母,存活了3根。经过40多年不断分挖竹母,很快就发展了四五个湾槽的楠竹。当地乡民,见到楠竹生长快,成材早,产量高,伐期短,用途广,纷纷登门索取母竹。黎理泰将母竹定了个很低的价位,向乡民们讲解栽植技术,介绍管理要领。很快古葫、大金沙、猿猴、丙滩就连成了楠竹的海洋。
以后经年,一代代前辈们引竹、种竹,爱竹。赤水楠竹终于成竹海。小小竹子成了大事。一代代赤水人吃竹,用竹,住竹。真正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赤水人早已把竹融入到血液里,生命中不可一日无竹。
苗家林的双眸亮晶晶的,望着不远处或高大或瘦小的竹,挚爱之情溢于言表。
“坤娃子,你看我们家乡的万里竹海,他的根源于一个外乡人,源于四根小楠竹苗,可以想象吗?”
竫坤使劲地摇摇头,他听得有些呆了,被故事里的外乡人感动了。
“坤娃,我们是守着金山在过穷日子啊!你如今毕业回家了,林爷爷可是盼了许久,孩子,你对自己要干啥,想过吗?”靖坤摇摇头,又点点头,脑子里千头万绪,放电影一样闪过许多碎片,可是他一个也抓不住。
苗家林拍怕靖坤肩膀,慈爱地笑了:“坤娃子,不着急,你还年轻,慢慢想清楚。人来到世上走这一遭,不容易啊!总应该留下点痕迹,你的路长着呢,总有一条路适合你走,千万别向林爷爷。”
阳光照耀着大地,风吹竹林沙沙响,“莫听竹林打叶声”,这个声音像一首美妙的音乐温柔好听,爷俩没有发声,似乎醉在美妙的竹林中,醉在清风里。醉在竹叶的音乐里。
四
竹海,还是竹海,入眼依然是一片苍翠,抬头是绿,低头是绿。
"坤娃,坤娃,快醒醒,醒醒,你林爷爷病了。”靖坤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原来又做梦了。怎么,林爷爷又病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靖坤趿拉着鞋子走出屋,看到阿爸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说话,定睛一看,原来是生产队长苗昌湖,一个本家叔叔。
“坤娃回家了,我和你阿爸正在说你呢!”靖坤忙跟这位当领导的本家叔叔打招呼。
“坤娃,你是刚下学的文化人,刚才还在和你阿爸说怎么安排你呢,这不你林爷爷就病了,现在是农忙时节,队里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伺候他,你看这样行吗,农活你还不太熟练,你先照顾一段时间你林爷爷,队里给你半个工,你看行吗?”
靖坤连忙点点头,心里想,工不工的没啥,让别人去照顾林爷爷,他还不放心呢。答应着队长叔叔,便有些着急地向苗家林的竹楼走去。
大黑蔫蔫地跟着苗靖坤,不停地伸着舌头,喘着粗气,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跑,这个鬼精灵,似乎懂得主人生病了,心里也难过呢。
推开竹门,靖坤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苗家林,老人脸色蜡黄,没有精神的双眸微微睁开,努力向靖坤摆摆手,虚弱地说:“坤娃子,你来了,看来我这把老骨头真不中用了。”说着话,又“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爷爷,您别动,好好躺着,需要啥跟我说一声就行!”靖坤说着,拿起水壶灌水,生火烧起来。
林爷爷这时候身子弱,一会儿下碗面条,荷包一个鸡蛋补充营养。靖坤知道这个面和鸡蛋要回家取。看着老人一清二白的厨房,他心里涌起一抹辛酸。
老人说着话,精神不济,又睡着了。靖坤烧好水,灌满竹水瓶,转身回家取来阿妈珍藏的挂面,拿了两枚鸡蛋,生火煮起来,靖坤从小带弟弟妹妹,帮阿妈煮饭,家务活非常娴熟,所以煮面荷包蛋,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事儿。
一会儿工夫,一碗荷包蛋面,透着诱人的香气,袅袅飘在空气里,碗表面是绿莹莹的香菜,看着就有食欲。
靖坤叫醒苗家林,扶老人坐起来,只有吃了饭,才好吃药。
苗家林半靠着被子,一口一口吞咽着靖坤喂到嘴的面条和鸡蛋,他其实虚弱得一口不想吃,可是看到孩子热切的眼光,心里热乎乎的。难为孩子了,给他做美味的无米之炊,他必须吃,必须尽早地赶走病魔。
喘着粗气,头上的汗“噼里啪啦”往下滚,老人一口一口吃下大半碗面条,才停下,靖坤欣慰地点点头,意思在说:“爷爷,勉强通过!”吃了药,老爷子又躺下睡觉了。
苗家林醒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老人出了很多汗,声音似乎有了些力气。靖坤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底。接下来的几天,靖坤费劲心思给苗家林准备吃食,扶着老人出门晒太阳,按时服药,老人的身体眼见着好转。
这天,靖坤收拾完东西,正准备扶老人出门,苗家林开口说:“坤娃子,今天天气不错,我自己可以起来了,你别管我,去东坡给爷爷伐些青竹来。”靖坤望着苗家林,脸色虽有些苍白,身子看着确实硬朗了许多。于是点点头,拎着砍刀向东坡走去。一会儿工夫,晃晃悠悠扛着一大捆青竹回来了。
苗家林看到靖坤扔到院子的青竹,颤颤悠悠走过去,吩咐靖坤:“坤娃子,快去拿盐。大石槽子制造盐水,把竹子摆放整齐,放到石槽子里。”靖坤一一听苗家林吩咐,把青竹一根根摆好。老爷子露出久违的微笑。
“坤娃子,记住今天的日子,一周后提醒我!”靖坤心里有些好奇,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七天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到了第七天,靖坤按捺不住,三蹦两蹦跑到苗家林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到了,到了。”老人笑眯眯地说,“不急,爷爷知道到了。”
靖坤跟着老爷子来到院子,只见苗家林一只手拿着一把月牙形的弯刀,一手从石槽里捞出一根竹子。竹子一端顶住院子里那堵墙,弯刀对准竹子一头正中间位置,如有神力般,弯刀刷刷前行,瞬间,一根完好的竹竿劈成两半,漏出浅白色的“肚”。
这时候,苗家林拿起一根木棍,示意靖坤沿竹纰子一头用力,很快竹节间的堵头刮得光滑细腻,宛如一体。
苗家林拿起弯刀,轻轻沿着一头一划,一条细细的闪着亮光的丝就拉了出来,靖坤看着林爷爷的手,他的手那么灵巧,那么有力,如天上的织女织五彩云锦。他想起阿爸说苗家林会竹艺,不是吧,已经封笔多年的苗家林不会是真的在做竹艺吧。
苗家林宛若神工巧匠,一会儿功夫,一条条又细又长的竹篦子神奇地落到地上,这时候,他才抬头看向靖坤,“坤娃子,你想要爷爷给你做个啥?”
靖坤呆呆傻傻地抬起右手,不停地挠头皮。忽然看到跑来的大公鸡,灵机一动,指着鸡说:“爷爷,给我编一只大公鸡吧!”苗家林一声“等着瞧好!”就做起活来。
靖坤使劲地盯着苗家林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睛瞪得滴流圆,他还没有明白咋回事,一只昂首挺胸,骄傲神气的大公鸡已经站在他面前。
靖坤张大嘴巴,嘴角有口水流出来也不自知,直到苗家林拍了拍他脑袋,他才如梦方醒。
“爷爷,不是,怎么那么神啊,大公鸡您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时候,苗家林一脸坏笑 :“坤娃子,想学吗,想学就拜我为师吧!”
苗靖坤噗通跪倒在地,“咚咚”磕着响头。连声说:“师傅爷爷在上,受徒儿一拜。”
靖坤一本正经地,不知道喊的是师傅,还是爷爷,倒把苗家林逗得哈哈大笑。
“起来,快起来,真想跟我学?”
“真想,爷爷,我知道想干啥了。”苗家林有些欣慰地点点头,停下手里活计,拉着靖坤坐下,说:“坤娃子,想当我徒弟,得答应爷爷条件,你能做到吗?”
靖坤毫不犹豫地点着头说:“爷爷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苗家林笑了,拉着靖坤坐下,说:“爷爷以前做竹艺,你知道吗?”竫坤点点头:“知道的,阿爸讲过。”“爷爷为什么忽然不干这行当了,你知道为啥不?”“不知道。”靖坤茫然地摇摇头。“坐爷爷跟前来,爷爷讲给你听。”靖坤乖乖地坐到苗家林跟前,像个听话的学生。“坤娃啊,你阿爸跟你讲过我是远近闻名的小竹匠,小时候就能养活一大家人的事吧。”
“是啊,讲过啊,可是爷爷您为什么忽然不干竹匠了呢,阿爸说,您可出名了,谁提起您,都竖起大拇指。”
苗家林叹口气:“坤娃子,你听说过一句古话,‘饱暖生淫欲’吗?”苗家林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初,父母走得早,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养家上。后来,我的手艺日渐精湛,养家已经完全不是问题。我才发现家里出了问题,弟弟妹妹养成了好吃懒做习惯。家里不愁吃穿了,他们却变成了寄生虫。二弟学会了赌博,三弟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老人说着,忽然老泪纵横。有些哽咽着说:
“他们已经成家了,却成了养不大的巨婴。我原想把竹编的事情做大以后,兄弟齐心,再做竹雕,可是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开始偷我的东西去变卖,去赌博,去打架斗殴,竹编技艺根本半点不上心。”
老人又叹口气:“身上长脓包,必须从根上挖掉,虽然疼,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我的竹艺惹的祸,我就不做竹艺,没有经济来源了,看你怎么赌,怎么当寄生虫。无奈之下,我砸烂自己招牌,啥也不做了。”苗家林接着说:
“养大的白眼狼没了依靠,慢慢地,自己也能讨口饭吃,虽然他们恨我这个阿哥,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老人有些伤感地闭了会眼睛,忽然又睁开:
“坤娃子,你说林爷爷是不是个笑话。”靖坤使劲地摇摇头。
“爷爷曾经想,一个异乡人,能让竹子扎根到我们大山,我真想让大山里的竹子变成宝,再飞出大山,也不枉异乡人的心意。可惜啊,因为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破坏了所有。”老人有些伤心。
“坤娃子,你说爷爷错了吗?”靖坤摇摇头;“他们不劳而获才不对呢!”
“坤娃啊,所以要想做爷爷的徒弟不容易,爷爷要求我的徒儿必须心正,心里装着大山,装着大山里的竹子,装着大山里的人,你能做到吗?”
靖坤使劲地点点头,他是真爱大山,爱大山里一杆杆青竹,他可以的。阳光打在苗家林的脸上,老人脸上仿佛渡上了一层金光,阴郁多年的心里透过一丝光亮。
苗家林的身子骨一天天好起来,从那天起,早晨晚上,他的小院里经常有忙碌的靖坤。他的病好了,靖坤去生产队上工,爷俩说好了,利用空闲时间,他开始教靖坤手艺,从泡竹开始,到篦丝,编织,一步步开始学习。他打算,编织学习差不多了,教靖坤学习竹雕手艺。
五
苗家林的身体一天天硬朗起来。生产队老寿星千婆子见了他打趣说:“家林啊,你这病秧子是枯木逢春吗,怎么看着越活越精神呢?”
“我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苗家林笑呵呵地应着。精神爽的五保户苗家林,竟然主动要求给生产队放牛,让队长苗昌湖很是高兴,农忙时间,节省一个劳力是个劳力。每天放牛回来,苗家林都会扛回两杆竹,别人不知道,老人是心疼徒儿靖坤了,劳动一天,他哪有时间再去寻材料?
每天太阳没爬上山坡,太阳落了山坡,都会看到那个破竹楼院子里,一老一少,在晨曦中,在暮鼓里,忙忙碌碌。有时候老人给少年拭汗,有时候给少年递碗水,爷俩说说笑笑,笑声在院子里久久回荡。
这天天黑了,靖坤推开门,发现苗家林没有回家,忽然大黑从外面汪汪叫着,跑进来,叼着靖坤的衣角就向外拽,靖坤心知不妙,喊着阿爸苗昌泽慌忙出门,大黑汪汪叫着在前面带路,到了山上,大黑向着沟底叫个不停,爷俩沿着沟沿下行,看见了摔得爬不起来的苗家林。靖坤扑上去一看,老人的腿动不得了,人是清醒的,老人旁边是一杆青竹,不用说靖坤也明白了,老人是扛着竹子没注意脚下,不小心摔下了土沟。
苗昌泽父子把老人背回家,已经是晚上九点。靖坤到家以后,就和阿爸阿妈商量,苗家林这次伤到了骨头,恐怕以后站不起来了。
“阿爸,就让林爷爷在我家养老吧。”阿爸没吱声,阿妈说:“这样怕是不行,你林爷爷有弟弟妹妹,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第二天,苗家林吩咐找来队长苗昌湖,老人说这次估计他是站不起来了。他想明白了,谁伺候他给他养老,他的竹楼就給谁继承。
队长苗昌湖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苗家林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参加了。毕竟他们是苗家林的亲人。
有人提议全员参与,轮流伺候老人。这个方案没有通过,这样谁都不得安生,何苦呢?大家的眼睛瞟向苗家林弟弟妹妹,苗家林二弟撇撇嘴说:“别看我啊,我和他可早就没有关系了。”二弟的媳妇赶紧迎合:“就是,就是,他和我们家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三弟和三弟媳妇赶紧跟着说:“好像和我们家有关系似的,十几年前他不是都不管我们了吗,我看那,这是报应!”
苗家林妹妹想说什么,被妹夫一眼瞪回去了,暗暗说:“这是他们哥们的事,与我们有啥关系。”
苗昌湖看到这个场面,心里一阵难过,兄弟倪墙,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是让人寒心。
苗靖坤站起来说:“这会别开了,让林爷爷去我家吧!”队长欣慰地点点头。苗家林说话了,“昌湖啊,我去昌泽家没问题,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家伙做个见证,昌湖草拟一个协议,谁伺候我都行。谁伺候我,我死后我的竹楼以及竹楼里所有物件,归谁所有。”三弟媳妇马上小声嘀咕:“破竹楼,好像有啥稀罕人的,不就是几根破竹条吗,山上有的是。”二弟媳妇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林叔,你就去昌泽家吧,没有人和他争你的竹楼。协议我看就免了吧。”队长苗昌湖说。
“不行,协议当场必须写,今天来的父老乡亲都签个字,做个见证。我的竹楼及楼中所有物品,我死后归伺候我的人所有。”
二弟媳妇一想到漏风的破竹楼,嘴都撇到天上去了,说:“队长啊,快签协议吧,否则有人还以为我们惦记他的宝贝竹楼,睡不安生呢。”三弟媳妇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队长责成村里文化人靖坤草拟了协议,按照苗家林的要求,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员签字按手印,完事以后,靖坤推着苗家林回家。
六
苗靖坤回乡劳动已经三年了。苗家林虽然不能走路,但是他思维清晰,他惊喜地发现,竹编工艺,那一根根平凡的竹子仿佛被靖坤赋予了新的生命,通过他精心挑选,细心剥离,编织等一系列繁琐儿细致的工序,最终幻化为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看到了靖坤的聪慧与吃苦耐劳,看到一件件艺术品在他手中诞生,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
院子里的竹品形态各异,有的宛如轻盈灵动的飞鸟,展翅欲飞;有的如温婉可人的仕女,低首含羞;有的则似苍翠挺拔的松柏,屹立不倒。每一件竹品,都蕴含着靖坤的心血与情感,老人感叹,这些竹品不仅体现青竹的自然美,更看出这孩子对生活独特的理解和热爱。
苗家林心中充满了对爱徒的喜爱,这孩子真是一块未开发的璞玉,假以时日,他定会发出夺人眼目的光彩。
下一步,该传授孩子竹雕技艺了。
苗家林独自陷入了沉思。
“爷爷,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告诉您个好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靖坤站在他身旁。
“没想什么,坤娃子,快告诉我什么好消息?
“哦,今天开大会说要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了,东山北山西山,几大竹林要承包给个人。爷爷,我想承包东山,那片最大的竹林,你看好吗?”
“好啊,当然好啊,然后你还想成立一个竹艺厂子,对也不对?”
“爷爷,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我的想法您都知道。”
“梦里都念叨呢,我都背熟了,开竹场,我要开竹场。”苗家林学着靖坤的样子,嘟着嘴说。靖坤不好意思地笑了,手指挠着后脑勺。
爷孙说闹了一会儿,靖坤嘱咐苗家林按时服药,注意不要着凉。这两年,因为不能走动,老人的身体愈发虚弱了。
靖坤和阿爸阿妈商量好,承包了东山那大片竹林。他筹划着建一个竹艺厂,这里劳动力资源丰富,竹子资源丰富,厂子建成了,可以解决很多人的就业问题,大山里的竹子,就会换回钱,钱源源不断地流回大山,苗寨的生活水平就会提高,想想心里都美。启动资金有些困难。他谋划着怎样解决这个挠头的问题。
苗靖坤想着心事,往自家竹楼走去,抬头看到苗家林正靠在竹椅上晒太阳,看样子老人睡着了,靖坤想,也不知道披件衣服,着凉又要感冒了。他快步向老人走去,忽然看到苗家林歪着身子,嘴角在向下淌涎水。他心中暗道不好,用手探老人鼻息,惊觉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苗家林静悄悄的走了,没有和人告别。
埋葬老人的时候,苗家林的二弟三弟都没有到场,他的妹妹给他烧了几张纸,没停留就走了。
苗靖坤望着绿油油的竹山,时常想起老人,他在心里暗暗说:“林爷爷,我一定实现您的遗愿。相信我!”
又过了两年,苗靖坤的厂子办起来了。这时候他既是师傅,也是厂长。他们生产的竹艺产品很受欢迎,已经远销国外,他想着把厂子规模再扩大,这些天资金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苗家林那座竹楼,因为无人居住,更加破败了,靖坤想着不如拆了,做个存放竹品的仓库也好,这样也会省下一笔资金。说干就干,靖坤亲自拿着䦆头拆竹楼,“当啷”一䦆头下去,银光闪耀,众人扒拉开竹条,竟然是十枚袁大头。
这个消息一下子在寨子里传开,苗家林二弟三弟,和他们的媳妇一起找上门来,讨要袁大头,说那是他们的传家宝。苗昌泽找来了队长,队长拿出了那保存完好的协议书。
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寨子里的人都说苗靖坤走了狗屎运,厂子开得红火,还有意外之财。
那天夜里,苗靖坤做梦了。梦里依然是大片大片的竹林,他看到竹子变成精美的工艺品竹雕,竹雕在他眼前飞,他看到了师傅苗家林。师傅说,大礼不辞小让,任何事你看着办就好。
醒来,窗外的鸟叽叽喳喳,他心里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