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之一就是常常能与人产生有趣而神奇的对话。
前段日子回了趟大温解决毕业的事,和导师,啊,就是19年第一篇推文里的威廉大爷,在刚刚解封,空气里透着一股刑满释放味道的BC省,约了个早饭。
和老头的对话亘古不变地从How’re you doin开始,一般快速聊完正题,下一个问题他会问How’s your family. 他知我外婆身体有恙,那天特别问了一句,外婆怎样。我答说还好,就是躺在床上也一点都不听话,和二十多年前一毛一样的固执。后面不知怎的扯到了我小时候的日子。
他突然说哦?原来你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
我纳闷,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
他来兴趣了:“没有,讲讲”。
我费劲巴拉地用英语还原十岁以前的生活环境,从来没觉得自己语言储备这么不够,换个话题聊聊吃的啥的我能说一个小时不带喘气的。这事儿还真有难度。
“我接受的是…嗯,算是旧时代培养lady的教化方式”,我说,“她和外公教我缝补衣服,读古典名著,听京剧,逼着我练书法,不太愿意让我和胡同里的其他小孩玩,也不让买外面小摊的零食,就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不知道为什么磕巴半天先挤出来的居然是这些,类似吃饭睡觉打豆豆那些经典童年回忆一点都没想起来。
对面一颗光头饶有兴致地吞了一口咖啡,问:她给你讲睡前故事吗?讲什么呢?
睡前故事??啊嗬,对,老美的童年应该是这个路数的,刚一下给忘了。
脑袋里闪现的下一个画面是四五岁的时候有回去家旁边小公园爬山,爬一级台阶背一句乘法表口诀,老太太穿着立领的袄子拄着拐杖跟在后边纠正背错的,京腔清透洪亮。我还记得清楚那天刚下过雪,我一心二用摔了个大屁墩。
这场景看着挺温馨的,实际上发生的时候一点不温馨。这是我小时候的日常,睡前故事我不记得听没听过,听过也忘了。睡前听戏倒记得,音配像,程派裘派余派马派,锁麟囊看到一半直接睡过去。
“你的grandma年轻时候是做什么的”,他又问。
“她是医生,再之前是军人”,我答。
“再再之前呢?”
“再再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幺小姐。” 我老老实实地说。外婆生在北京城墙根下老胡同的大宅子里,她父亲二太太最小的女儿。
他哈哈一笑,好像终于破案了。“嗯~~~,我明白你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儿了,还有你们中国前半个世纪的revolution.”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个深井冰步子迈这么大我已经习惯了。
他紧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念书时候如此难以变通了,你这样被highly structured的人,改变对于你来说相当困难。
啊??我不变通吗?他不说我真的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固执,我甚至以为我比身边大部分人更能兼容。但我同时也想到我亲爱的雅思tutor有一次吐槽说:“想让你接受点新知识,好难。”
对不起我的良师们,I’m not an easy student, 欠你们一人一瓶头疼片。感谢你们一边怼我一边耐心地投喂我(此处应有emoji)
“那revolution呢”,我继续问。
老头淡定又有点微妙地说,你的grandma那代,和她的上一代,“they must be killed, otherwise nothing could be changed at all.”
这一步迈的,已经是可以扯着蛋的长度了。我没说话,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友军还是伪军。“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这句话在我脑中转了转,下一秒又觉得不对。我知他语言哲学博士毕业后在日本呆过许多年,也到过中国,一路访学教学,天知道他都看到听到了什么,又琢磨透了什么。
一直觉得老威廉有一种谈笑间眼底闪过百年风云变幻的气质。虽然他马上就八十岁了,但他目光所及,依然远超自己生命所能经历的宽度和高度。其实我们讨论的话题只是“你是如何成为了现在的自己”这件事。中国(或天津)爹妈界有个吐槽通用语:“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变的”。是啊,我到底是什么变的?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讨论过这个如此无聊,又如此重要的问题。
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学校里什么都教,就是不会告诉你,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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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交换我也给你讲讲我的事”,老头打断了我脑子里的乱七八糟,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出生的密歇根大农场,他祖母如何在那个宗教气氛浓郁的时代和环境出轨并改嫁了他祖父作坊里的雇工,他爸爸又如何被继父欺压,14岁就逃了出去,当了一个希腊人的养子,还继承了养父的诗人气质。讲他强悍又不乏浪漫的娘亲,工资养不活一大窝孩子,靠在饭店唱歌和赌德州扑克赚散钱(据说老太太还是个玩牌的高手),因为生活太累人而经常破口大骂。
“我会的所有脏话都是从我妈那儿学来的”,他面不改色地说。
他还有个离经叛道的叔祖父,痛恨西方的宗教和价值观,年轻时候就搬去了日本,成家生子一去不回,直接被开出了族谱。此人还写过一本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批判美国的文化和政治。老头成年后想去日本看看,也有对这个未谋面的三爷爷好奇的原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很想回敬一句:“我也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神叨叨的了,绝B是家族遗传”。我想说我羡慕他的自由和野蛮生长,但想来他少时,许也羡慕过我这样的小孩,养之高阁虽单调无趣,但安定感十足,少了慌乱。大爷童年时的玩伴和表亲多数重复父母的轨迹当了农民,十几岁就不再读书,结婚,生很多孩子。亦不缺少在酒精和大麻中浑噩度日的人,像《东城梦魇》中描绘的小镇。
岁月如刀,但不是杀猪刀。是刻下我们每寸肌骨的雕刻刀。
“所以对于我来说,变化才是正常的,完全不需要下决心,甚至有时候都意识不到它的发生。”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看了看表,“啊,半小时后有个meeting,我们该走了。”
坐在他咣当咣当开着的车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居然如此不同,又都如此有趣。刚刚好像两个小孩,一个在盛夏蝉鸣中流着汗写大字,另一个一身灰土地在田野里疯跑,隔着时光完成了一场对话。
“Take care, my friend.” 我下了车,他用惯常的方式道别,然后猛踩油门绝尘而去。
我的导师先生今年78岁,外婆90岁,外公86岁,祝他们都健康。